第八十八回大示威国民开会小受罚绅士说情
且说云麟送了众客去后,他因为忙碌了一天,精神上不无觉得有些疲倦,当晚便早早休息,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,方才醒转。心里终记挂着国民大会事,也就不敢再睡,一咕碌儿翻身跳下床来,穿好衣服,命人去打水洗脸。洗过了脸,又吃了些点心,始慢慢的走出门外。……这当儿街坊上,非但人家门多未开,路上还没有人行走。他晓得出来太早,即便到了教场,也是空着。与其在那里拱候开会,不如先往旷野地方,吸吸新鲜空气。主意想定,遂任意的拣那空旷地上闲逛。到附近一个森林最密的所在,流连许久,然后向教场而来。到了教场,各茶馆已渐渐上市,他便在汉阳楼楼上,拣了一个座位,凭窗远眺,风景到也很佳。不上一刻功夫,但见那教场里的人,愈聚愈众,忙把手表一望,知去开会之时已近,赶即叫堂倌带了一碗面,狼吞虎咽,吃得干干净净。正在那会钞时候,忽听军乐声音,远远地随风送到,也就忙忙的跑下楼梯。说时迟,那时快,他才走到门口,那一队一队学生,如同双龙出水一般,打着各校的校旗,从面前经过,嘴里还唱着什么抵制劣货的歌句儿,一种诚肃之容,令人见了,不由而然的顿生敬意。他暗自念道:像这些青年学生,竟肯牺牲莫大光阴,来干这爱国的举动,可谓难得。我不知当世的一班人,对于他们,可羞煞否?云麟一面想,一面便跟随在后,向前直进。无巧不巧,在旁边忽然有人道:“云先生云先生,你来了么!好了,各团体已差不多到齐了。”
他正走路,不提防有人喊叫,抬头瞧看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个朱成谦。见他身上还佩着医学公会和国民大会筹备员的徽章,随即也就向人丛里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招呼道:“成翁今天为这事,到很辛苦的。”朱成谦道:“说不得要吃这日辛苦,兄弟也是国民一份子,国家被强邻欺侮到极点,我们若再图安逸,不想出法子来和他们抵抗,还能算得个国民么?”后来又低低接着说道:“不瞒老哥说,兄弟新近学抽一两口鸦片烟,每夜都要到东方发白才睡。今早因为赶到这里来有事,连眼皮儿也不曾闭一下。”
云麟道:“成翁既晓得有事,何不预先早点睡,就可以早点起了。”朱成谦道:“老哥还是个门外汉,所以不知道吃烟的苦衷。大凡吃烟的人,睡早了睡不着,睡迟呢,怕的这时正在好睡,我误了会里事不打紧,难免人家不说我做事荒唐。何况我还想借此出一出头。若担了这荒唐不美的名词,将来如何在社会上混饭吃!”云麟道:“这话不错。成翁吃烟,究竟在外面呢?还是在家里?”朱成谦道:“日间贪图和那些烟朋友谈谈天,大率在外面吃的多。到了夜间,便在家里。老哥如若有工夫,早晚我来约你到一个秘密地方去坐坐。”他正说得高兴,忽然听得铃子望玎玎的摇个不住,云麟道:“开会了,我们改日再谈罢。”
随即和朱成谦同到会场去。诸君阅书至此,可知道这会场为什么要设在教场那个地方呢?因为教场那个地方,系新旧二城适中之所,面积很广,可以容纳若干人众,此次开会,本不着重形式,大家遂拣了这个地点,分班露天讲演,劝人不用劣货,就是消极抵制办法。云麟这时分开众人,挤了进去,觉得耳朵里所听的,无非是老生常谈,并不曾有什么新鲜的意思。且嫌过于激烈,深恐官厅派人出而干涉,反为不美,因此也就走开了。最后到了一处,那听讲的人,好比围墙仿佛,想一点隙缝儿也没有,掌声格外拍得震天价响,他知这里演说的,绝不是无名小辈。遂存了一种惊奇好弄的念头,死命的向前钻入,要想亲一亲这人丰采,究竟是何等脚色。谁料用尽平生气力,仍然扳摇不动,好容易等着一个人挤出来小便,他才补上这缺。然而他虽补了这缺,叵耐距离讲台还远,台上站的人,到底不甚看得清楚。幸喜远远地已望见那人是个大鼻子。蓦然一想笑道:“我猜着了,那人一定是社会上无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。怪道个个人都喜欢来听他演说呢。”
不谈云麟在那里私下计议,单讲孔小安站在台口大声喊道:“诸君诸君,今天开会的宗旨,没有……不晓……为的是抵制劣货的,其实在小子看来,抵制二字,用的万不确当。”话还没完,大家听了均个个诧异。这时候独云麟明白他另有一种理解,不然他不敢下此险语,致犯众怒,只俯首静听他往下讲。果不其然,他又接着说道:“人人都说要抵制,我偏说抵制的不好,岂不是违背舆论吗?我既违背了舆论,人不疑惑我做某国的汉奸,也要骂我是个凉血动物。然而在我却有一言,愿贡献于诸君之前,请诸君暂时将疑我的心,骂我的话,权且搁起,听我慢慢讲来。”他当场夸下了这大口,云麟到很替他捏一把汗,以为万一理由不充足,岂不当面被人吐骂。后来又见他从容不迫的说道:“诸君可知我们中国为什么贫弱到这步田地呢?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,皆由于不晓得振兴实业的缘故。假使一个个晓得振兴实业,制造出来的物品,又比人家好,不但我国的利权,不至外溢,而且外人还要争来购买,那末国何愁不富,兵何愁不强。无如我国人民,醉生梦死,财政凌于紊乱而不知整,国势亡于眉睫而不知惧,日惟以争权夺利,互相残杀为能事,照这办法,近则朝鲜,远则埃及,怕的就是我国榜样。幸亏某国不肯取消廿一条密约,警醒我国人民,大家才群起爱国,否则一个个还朦在鼓里。然则我们当视某国为好友,不当视某国为仇敌,急起直追,挽回利益,尚属未晚,他日国货果能畅销全国,外货即不拒而自绝矣。今日之会,谓之为提倡国货则可,谓之为抵制劣货则不可。诸君其以小子之言为然否?”
他才说毕,还未跃身而下,那喊好声,拍掌声,围场中又复四起。云麟等他下了台后,忙向前握着他手道:“孔先生可认得我么?适聆伟论,却抵得一篇警世文章,佩服佩服。”小安当下望了望,也笑着说道:“尊驾敢莫姓云,大号是趾青两字。”云麟道:“在下便是云趾青。”小安道:“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次,现在已记不清楚。即未会过,我早已听见令亲伍晋翁说足下是个词章家,早晚我们那里又是诗社的社期,届时当裁笺奉约,务恳加入,做个文字知己,一来使我们会中多添一个骚坛健将,二来也让那些同志的,瞻仰足下的笔墨。”
云麟道:“谬承奖许,愧弗敢当,好在我终日不出户庭,倘遇宠召之时,定然趋前领教。”他们谈了半天,忽听东北角上,呼打之声,不绝于耳。登时鸦飞鹊乱,有的跑去瞧看热闹的,有的畏祸早已先走的。云麟因为同孔小安站在一起,不好露出仓皇形色,强作镇静道:“我不解这些人,既然为着爱国而来,为何又彼此发生了冲突?”
小安道:“趾翁难道不晓得我们中国人的特性么?私斗则勇,公斗则怯。即以今日在场几千人而论,我敢说热心爱国的,没有一两个,他们好比学校里那些顽皮学生,老师尽管在台上苦苦讲,嬉笑的还是嬉笑,皮脸的还是皮脸,也不拿耳朵去听一下。中国不亡,更待何日。然则他们又跑得来干什么呢?他们跑得来,总以为教场里开这国民大会,一定是和顽把戏仿佛,到不可不前来瞧看。其实他们把这事误会了,及至大家到了会场场内才觉得有什么趣味,还不是你挤我,我挤你,推推倒倒,顷刻间就吵闹起来。他们既不曾到过会场,又焉知道会场中秩序。趾翁如不相信,可随我往那里调查,便有个水落石出。”
云麟道:“我们中国人却有这种心理,先生所说,真不冤枉他们。”当下遂跟在小安后面,到那里调查事实。走不上一箭路,劈面来了一人,小安见是朱成谦,忙问道:“成谦兄你可是从打架那地方来的?”成谦道:“何尝不是。”云麟这时也就抢着问道:“他们为甚事要打架呢?”成谦道:“不谈了。今天开的会,虽不见得有甚效果,然而秩序却还不乱。偏生那个王实甫,带了几个朋友,虎也似的冲进来,冲出去,知道他的利害的,早已远远离开,不知道他的利害的,竟不许他自由出入。因此始则骂,继则打。无巧不巧,旅部里有一队兵士从此经过,见他们打得头破血出,当即把王实甫一干人带回去了。”云麟道:“王实甫何以这样利害?”
小安道:“他本是个世家子弟,自幼儿即不归于正。后来又和那些流氓在一起,常常的在外边惹是生非,我早知他要闯大祸,却不料因为今日这桩事,竟被兵士们捉到旅部。他虽没有枪毙的罪,那苦也够吃了。”成谦道:“现在有了救星了,听说张韶斋、卢子成、黄汉辅预备用报馆名义,联名去公保,大约总可以保得出。”小安道:“不行不行。黄旅长生性梗直,在我们地方上,专以锄强扶弱为己任,莫说他们这种的小报馆,就是大总统有信来说项,只要情真罪当,他也未必徇情。我预先放个屁,你们过后看罢。”成谦和云麟齐说道:“如果保不出,也是他恶贯满盈了。”
小安道:“古语说得好:天作孽,犹可违,自作孽,不可活。我虽同实甫是个熟人,然而他的孽既是自作,又遇见了这个对头,连我也没有法想,他只好怨他自己罢咧。”说着运署里已放午炮,大家知道为时不早,再四面一望,那到会的人,早已风流云散。云麟当下便向小安告别。小安道:“难得大家今日在此相会,我请趾翁到惜余春去小酌,奉烦成翁作陪。二位务必赏脸。”云麟见他情意恳挚,也就不好推托。其时朱成谦附着小安耳朵说了几句,小安道:“既这说法,我不留你了。”成谦遂笑嘻嘻的向他二人说道:“改日我做东道,请你们畅聚,此刻恕我不陪你们。”随即喊了一辆黄包车,拱拱手跳上车而去。
小安见朱成谦已走,忙对云麟道:“趾翁可知他说的什么话?”云麟道:“想必他要回去过瘾了。”小安道:“不错不错,当这禁烟功令綦严时代,他还不自检束,在外边大放花灯,我很替他可怕。”他二人一面说,一面走,不多一会,已进了惜余春的门。小安正欲拣个座头坐下,却巧那边房间里有一人招呼小安道:“小翁何不就在这里坐。”小安见招呼他是孙淑庵,说道:“淑翁就是一人么?我还同一个朋友呢。”孙淑庵道:“小弟正苦寂寞,多一人更好谈谈。”小安道:“也好。”随时将云麟邀入,代他二人介绍说:“这是孙淑庵先生,这是云趾青先生。”他俩又谦逊了半会,方才入座。淑庵见云麟仪表不俗,笑着问道:“趾翁近来在什么地方得意?”云麟刚要回答,小安抢着答道:“你晓得趾翁是谁?就是当日伍晋翁所谈的他是大词章家,今天在会场上不期而遇,所以拉他到这里来一叙。”
淑庵道:“失敬失敬。趾翁如有兴致,何不请入我们冶春诗社。”小安道:“还要你说么,我早已约过趾翁了。”说毕,便命堂倌带上了酒菜,三人遂浅斟低酌起来。淑庵道:“听说王实甫已被旅部里的兵士带去,却不知将来怎样发落?”小安道:“他是自讨,还能怨谁。”他们正在谈话的当儿,云麟一眼瞧见柜台里有个驼子,一手剥虾仁,一手在那里同人对弈,心里很为纳罕。随问小安道:“这驼子是店里什么人?”
小安道:“他就是个店东。你不要瞧不起他,他也会做两首歪诗,下两手臭棋。从前因为好风雅,把资本完全歇得干干净净,目下可算在此躲风雨,他仍然不改他的常度。”云麟道:“此人到也难得,倘遇见做小说子的,把他的所有事实,写入小说里面,到是好好的材料。”小安道:“如果有人代他做小说,他还不是感激涕零么。三代下惟恐不好名,他偏生因好名而受累。足见名之一字,误人匪浅。我们嗣后到要与他疏远些才好。”淑庵道:“你又来说疯话了。天下事断没有两全的,有了名就没有利,有了利就没有名。至于名利兼收,我怕的千百个不知可有一个。”云麟道:“二公议论,各有至理,真令我五体投地。”小安道:“此时座客皆散,我们可以带饭吃罢。”
当下大家遂饱餐一顿,忙会了账,彼此才分手而别。过了几日,外边果沸沸扬扬,说黄旅长已勒令国民大会解散,将那肇事的王实甫,送往县署监禁。这消息传到云麟耳朵内,不由的长叹了一声道:“官厅抑制民气,是他们的拿手好戏。假使姓王的不授人以隙,他未必敢猛浪下这道命令。千不怪万不怪,总怪那姓王的是个害群之马。害马不除,终久是地方上心腹之患。我这时到觉得报界诸君,联名公保,反嫌多事。幸亏旅部里不曾允许,万一允许将姓王的释放,怕不是依然故态复萌,毕竟小安的眼识不差,事前便料到他们要讨没趣。从此以后,不问时局怎样,我惟有教女养亲,与老妻等享着家庭幸福罢了。……”说也奇怪,他抱了这种志愿,真个杜门不出,连淑仪那里也不去一下。偏生这天早起,他的家人忽然拿着一张名刺进来,说是有客要见。云麟见名刺上写的朱六奇三个字,想了一会,不认得此人,当即嘱咐家人道:“你可说我此时有事,没有工夫见客。”
家人道:“我何尝不是这样回他的,他说请你家少爷出来谈两句,绝不耽搁多大工夫。我没奈何,才进内通报。”云麟道:“你可请他厅上坐,我立刻出来。”其时红珠在旁说道:“你说不认得他,他或者认得你。”云麟道:“这也难讲,会见面,就可明白。”说毕,便匆匆跑往前面。六奇见着云麟,忙站起身来说道:“云先生,我此来很觉得冒昧的。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,遂不能顾及冒味两字,尚望原谅。”云麟道:“足下有何事见商,不妨说出。如能够为力,没有个做不到。”六奇道:“此事却与我无涉,我是代我们家兄奉求先生的。”云麟道:“令兄是谁?”六奇道:“家兄叫做朱成谦。”云麟道:“令兄和我是熟人,他有事自己为何不来,到烦足下来做代表。”六奇道:“他能来到没有事了,他昨晚在外边已被人捉将官里去。”云麟惊讶道:“究竟为什么事被人捉去?”六奇道:“听说是为的吃烟。”
云麟道:“烟这样东西,本来是个违禁物,如何能在外边明张旗鼓的吃,令兄忒也胆大,何况我们扬州这一班打光蛋的,天天专想敲这些竹杠,遇着了花几个还好,不然就要惊官动府,令兄也是个当地人,难道这些玩意儿都不知道么?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,足下究竟想打什么主意呢?”六奇道:“这县知事和令亲伍老先生最好,兄弟似恳先生往令亲那里,求他老人家进去说说情,包管可以没事。”云麟道:“既这样说法,我停一会儿就去,足下且请先回。”
六奇见云麟满口应承,方才欣然辞出。临行时还托了又托。隔不上一两天光景,那县署里果然只罚了朱成谦两块钱罚金,此案便已了结。在下著书至此,到要绕转这枝笔,将成谦如何吃烟如何被捉的情由,先行补叙一下,免得诸君说我这部书有许多漏洞。原来朱成谦在那困穷的时候,白饭且常常不得吃,那里还有钱再去吃黑饭。自从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济,一天便好似一天,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,而且营业又异常发达。他因此称心满意,把以前所受的窘况,一古脑儿付与东流。不时的偕了知己二三,向那些烟窟中走动走动。其先本因为玩笑,到后来竟刻不能离。好在他手头已不拮据,遂亦安之若素。不过年分愈久,烟瘾愈深,一天纵不吃上两把烟膏,至少也须七八钱方能过瘾。然而他烟虽滥吃,到也选择地方。在扬城柳巷西边,有一个秘密所在。论房屋呢,也不过对合两进,其中却陈设得精致非常。大门外边贴了张公馆条儿,不知道的绝不敢乱入。这主人系前清秀士,后因失馆,不得已借此谋生。所喜历年来获利恒生,比较教那穷馆里,大有天地之别。况来往的一班烟客,又是商界居多。如遇生人,则一概谢绝。
成谦虽跑了好多处,并不曾觅到这个巢穴。可巧这天在街上闲游,被一个开木行的朋友拉了去。他到了那里不觉暗自欣喜,以为像这地方,才可坐得。当即托那朋友向主人翁介绍,主人自必欢迎。由是由疏而亲,由生而熟。每逢傍晚,辄来这里狂谈。那些烟客们得他以破寂寥,也很和他亲热。常言说得好:要得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这当儿烟禁正是森严,一天都有十几起烟案。为成谦设想,大可以暂时裹足,避一避风头。俟风浪稍平,然后再行前往,庶不至于冒险。偏生他自以为是,觉得那地方秘密非常,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,仍旧是我行我素,不曾离过一天。谁料乐极生悲,这晚又到了那个地方,房间里连烟客也看不见一个,忙向主人问道:“今天他们何以不来?”主人道:“他们听见外面风声很紧,一定是躲在家中。我看朱先生要吃赶快吃几口烟,莫要像平时那种逍遥自在,玩到三更半夜才走。老实说,不闹出岔枝儿来便罢,万一闹出岔枝儿来,大家场面上均不好看。”
成谦听了那主人的话,笑对他道:“你也过于胆校还有什么怕头,便是有人到这里来抓烟,充其量来无非把你我带往公庭罚几文罢咧。除得这一桩,难道还会枪毙不成?要照迷信讲,左眼跳财,右眼跳祸,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,一直跳到此刻,应该我要闯出祸来。如何我还是好好的,足见迷信这件事,完全靠不住,”主人道:“你先生到说得好,抓了去不过罚几文。要晓得我们吃这碗饭的人,天天担惊受怕,寻得起,却歇不起呢。”
成谦道:“我也是说了玩玩,那里会到这步田地。”正说着早已打了几个呵欠。他知烟瘾已到,忙向那张烟炕上横躺下来,手里拿了一根钢签,将烟烧得有蚕豆大,装在烟斗上,呼里呼噜的向嘴里吸。吸了有几十口,精神始觉复原。登时他又高兴起来,遂低低唱了一套黄腔走板的秦琼卖马。他在这里唱着不打紧,到把主人翁急得无可如何,只有向他婉商道:“你先生做好事,可不必唱了。如若要唱,改一天我请几个人奉陪。目下正闹着烟潮,还禁得起你先生把我这地方当做戏园子看待。假使因此为人注了意,先生岂不是引狼入室吗!”成谦道:“你莫着急,我嗣后不唱。”当下又躺在烟炕上吸了十几口烟,这才算歇。
那主人好容易见他吃过,赶忙将烟具收好了,便催促他回去。他此时且不理会,走出了房间,笑嘻嘻的掏出一个玻璃小长瓶儿,向主人翁说道:“你猜我这瓶子里盛的什么东西?”那主人道:“不是盛的鼻烟,就是盛的五洲大药房里治病药水。”成谦道:“不是不是。我倒下来给你看罢。”讵料不倒犹可,倒下来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个烟炮。那主人道:“我才把那个违禁物收起,你又拿出这个违禁来,简直河字不如可字了,我看你快快把这东西盛到瓶子里去,免得被人看见,惹起交涉。”
成谦道:“你可晓得我的这烟泡好处么?我这烟泡,是用着沉香的沫子,和多年广土煮出来的,专治气疼的毛病,是凡气疼的吃下去,没有个不立刻止疼,无论你拿上多少金钱,想买也买不到。我因物稀为贵,所以把他当作宝贝一般,轻易也舍不得吃,然而我吃虽舍不得吃,天天晚上却要取出来赏玩一番,还可以借此过一过瘾。”他正有天没日头的在里面胡乱讲,忽听得外边辟拍辟拍的有人敲门,那主人知道不妙,急忙向他微示了意,然后才出去开下门来,总以为这时候他已将桌上烟泡,收藏净尽,谁想到这班人蜂拥而进,他还从容不迫,一个个盛向瓶中。说时迟,那时快,为首一个穿制服的巡士,早已抢到他的跟前喊道:“,证据在此,你还收什么!”
可怜他听见这句言词,魂灵儿不由的打从头顶上飞去,丝丝抖抖的,站在桌子旁动也不动。众人又到各处搜寻了一会,却未搜到什么违禁之物,遂将朱成谦和那主人翁押往县署去了。幸喜县署里当夜不曾讯问,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,才坐公堂。其时云麟已面恳伍晋芳,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,为他说项。县里得着伍晋芳的信,所以堂讯了一次,仅罚了他两块洋钱。那主人既未搜出违禁证据来,当然是一并释放。成谦出了县署后,知此案从轻判断,乃是云麟大力帮忙,心里着实的感激。过了一日,便跑到云麟公馆,预备当面道谢。讵意他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,云麟早被人约出去宴会了。至于云麟被何人所约,在何处宴会,且阅下文,便能分晓。
第八十九回诗社联欢园林雅集天空照相机械神仙
却说云麟自从托他姨父伍晋芳,代朱成谦进去说项后,过了一日,打听得成谦业已由县释放,心里到很替他欢喜。正想前往慰问,偏生这天大早,接到一封请帖,上边写的是“今日上午十时在孟园候教。”下边是孔小安署名。云麟晓得小安请他没有别的事,一定是约去做诗。若是回他没空呢,非但辜负了人家一番盛意,而且显见得我不敢赴他们这会。无论怎样,今天到要前去走一遭。当下在家用过早点,赶忙雇了一辆黄包车,飞也似的拉出北门城外,换坐小划,慢慢的向孟园进发。
好在云麟在路上还有会儿耽搁,我且先将孟园详叙一番,诸君才晓得这段历史。原来孟园去北门城外三四军,系当日孟军长的家属所建。军长生前,大有功于吾扬人士,所以落成之后,人遂替他起了这个名字,表示永远不忘军长的意思。园子里面,奇花异草,无不悉备。而况开轩待月,凿穴成池。假山则堆积玲珑,画阁则辉煌金碧。松风入座,抱琴之客常来;湖水当门,打桨之娃时至。每到暮春时候,那碧桃花儿开得如同锦绣一般,衬着那绿叶子的芭蕉,颜色格外显得鲜艳。沿着碧桃树过去,就是一顺五开间的大厅,却摆设得非常精致。这地方专为士绅宴会之所,轻易不许游人进去。其时正是三月天气,小安便预先借了这个大厅,做他们的诗会。闲言休表,且说云麟坐在船头,看那低处垂扬,一丝一丝的随风披拂,到把浮在水面上的游鱼,吓了一跳,顷刻间躲得不知去向,心中却也暗暗发笑。走了一会,已穿过天虹桥阙,孟园房屋,早完全瞧得清清楚楚。此刻他坐的那个小划,比先前行得更快。须臾,便在孟园门首靠下。……他俟小划靠定,这才上岸,一步一步的向园里走来。却巧小安凭着栏杆远眺,瞥眼看见云麟,不禁大喜道:“趾翁果是信人,一约便到,真是我们社里的大大荣幸。诸位候之良久,就请趾翁往厅上坐罢。”说着遂邀云麟入内。
云麟偕小安到了厅上,不免和众人略为周旋,然后坐下。他除得小安、淑庵两人是会过的,其余一概不认识。后来还是小安指着众人告诉他道:“这是季石壶季先生,这是林小午林先生,这是萧味诗萧先生,这是赵绮侯赵先生,这是潘宗诚潘先生,这是郭忍卿郭先生。”他才一一明白,又向众人说了些久仰的话,大家方提议做诗。当下小安首先说道:“兄弟拟欲请季老先生,做我们社里临时的社长,不知诸位以为何如?”
众人道:“季老先生,年高望重,我们没有个不极端赞成的。”石壶见大家都公举着他,也就不好推却,随即写了题目出来,大家一望,都说:“今天这个题目,很不容易做,能够做得平平稳稳,就是好文字,再想惊奇出色,越发难了。”此时惟有云麟却不开口,以为我虽不做诗,但对于今天所拈的题目并不见得有甚难处,偏生他们如此说法,以后恐怕没有他们所做的题目了。……不谈云麟私下计议,单讲众人之中,要推那个林小午,是做诗的能手。遇着诗会,不是第一,便是第二。他既有这种本领,应该一题到手,立挥而就。无如他是慢工出细货,向不以快见长。此次又听见云麟是一个大词章家,知道遇了诗场劲敌,万一做得不好,竟被压倒,岂不为同人所笑,因此格外呕心剜胆的,在那里苦苦思索。说也奇怪,他思索了好半会,连一字儿也想不出。正急得没法的当儿,偏偏忍卿向他问道:“小午兄可做成了么?”
他道:“我第一联尚未做成,怎还谈得到做成功么!”忍卿笑道:“大约你的诗神,今天不在家。所以才这样慢。若说不会做,告诉谁谁也不相信。其实在我看起来,做诗与作文无异,愈求深则愈晦,愈求工则愈拙。你果真把好胜的心,立刻打消,随随便便写下去,包管你也有几联佳句。”他道:“忍翁所说的不错,我怕的就犯了这种毛病,现在只有依你的办法,或者失之陈隅,收之桑榆,否则恐来不及。”
他两人谈了片刻,也就寂然无语。不多一会,早已有人完卷。诸君试猜猜此人是谁?就是我这部书中所说的主人翁云麟了。云麟素来心思敏捷,笔底下又非常做得快,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拿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写完之后,遂交给社长。这时候众人才做了一二联,见他业已将卷缴过,都称赞他是曹子建第二。云麟此刻可算置身事外,却不便再在厅上同他们厮混,于是三脚两步,跑到外面,浏览风景。无巧不巧,刚刚走出园门,那小划子上忽然有人喊道:“趾青趾青,你今天为何如此高兴?独自一人到这里游玩。”
云麟听见有人同他说话,远远地一看,才看出是他的姐夫田福恩,忙即答道:“我那里会有兴致到这里游玩,因为朋友约我前来做诗,推又推不掉,所以勉强跑到这个地方,你呢?”田福恩笑嘻嘻的道:“我和乩坛上的一班朋友,在湖上草堂赴那萧盐商家约,他们这会儿正自谈得兴高采烈,我却不喜欢这件事。特地悄悄的溜出来,坐看小划子向湖中闲逛,不料一头便撞着你。……”云麟道:“阔哉阔哉,你几时认得个萧盐商?你几时又和乩坛上的朋友在一起走?我何以不曾听你谈过。”田福恩道:“这是新近的事,我若不和他们常常在一起,固然认不得个萧盐商,怕的就穷得要死。”云麟道:“难道你和他们在一起,便有钱可弄么?”
田福恩道:“不瞒老弟说,我自从同他们打得火热儿,手头便比从前宽裕许多。倘靠我家那个老杀才,按月给我几文,还不彀我喝水吃。其实他一声咽了气,还能够将钱带到棺材里去么?到了那时,怕不是仍然为我所有。不过目前却缓不济急,万一阎王再和我做了对,叫他活到一百二十岁,那时就急坏我了。……云麟道:“闲话不谈。我到不相信乩坛上,还有钱可弄。试问这钱究竟从那里弄来的?”
田福恩道:“乩坛也是营业之一种,不弄钱还设他做甚!你可记得当日杨蝶卿为什么送命,不是为的扶乩么!他为什么扶乩,不是为的想弄程大人道周的钱么!虽则孽由自作,假使他不想弄钱,又何至于扶乩。他不扶乩,又何至于送命。”云麟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提起杨蝶卿,他真死得可惨。然则你们的宗旨,也是同他一样,难道也不怕死么?”田福恩道:“你是个聪明人,为何说出这种糊涂话。须晓得弄钱的宗旨虽同,我们却不曾做着伤天害理的事,怕谁来索命?”云麟被他这一驳,也笑说道:“不怪你骂我,我却说错了。但是你们乩坛上弄的什么人的钱呢?”
田福恩道:“说来话长。我便告诉你,一时也谈不了。总而言之,不相信我们乩坛的,叫他出一文,他也不愿意。相信我们乩坛的,叫他捧出成千的银子来,他也不敢回个不字。惟扶乩的时候到要点手术。”云麟道:“照这讲法,扶乩简直是假的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谁告诉你是真的?你如果把他当作真的看待,那就呆倒极顶。即以我们扬州而论,乩坛到有十九处,要想真的,一处也没有,不过借此骗钱罢咧。倘若竟有这回事,扶一次,便有一次神仙降坛,我恐怕神仙还没有这些功夫,替各处乩坛上做粗活,什么孚佑帝君呀,东岳大帝呀,济颠祖师呀,闹得如火如荼,完全是我们在那里作用。你如不相信,明天还有一出稀奇古怪的把戏给你看,你看了,包管不由而然的,也就佩服我们。”
云麟道:“什么稀奇古怪的把戏?既叫我看,又不说出在什么地方,难道叫我到葫芦里去瞎摸,你忒也糊涂极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不错不错。我还未到了那样的岁数,说话竟丢头落尾,自家想想,也真好笑。”他这时微咳了咳,又接着说道:“这稀奇古怪的把戏,就是把神仙的相,从天空照下,你可曾看见过么?”云麟道:“我虽长得这般大,岂独不曾眼见,而且耳朵里也从未听过这回事。你说稀奇古怪,果真稀奇古怪得很。”田福恩道:“天空照相这件事,却由我们乩坛上发生,无如我们所设的乩坛,是在旧城头巷王少家,地方很为褊狭,所以大家会议过一次,决定就近拣了一个宽阔所在,俾作照相地点,好让城的人观看。”云麟道:“时间呢?”田福恩道:“约莫下午四点钟光景,大前天已有传单出去了。”云麟道:“明天午后,无论什么事都不做,偏要去瞧一瞧热闹。”他话还没说完,那园丁早跑近云麟跟前喊道:“云先生那边已开饭了,快请进去罢。”
云麟听见那边已开饭,忙向田福恩道:“我不陪你谈了,明天好在还会。”说罢,掉转身躯向大厅上来。他匆匆跑到里面,众人刚才入座,咸说道:“趾翁适往那里去?”云麟道:“巧再没有这种巧法,我无意中走出园门,便碰着舍亲,和他谈了一会。”众人道:“趾翁为何不约令亲同来?”云麟道:“他因有人约往湖上草堂去了,据他说,明天他们乩坛上,在旧城头巷附近,天空照相,诸位可有所闻否?”季石壶道:“我到晓得一点,这乩坛可是设在王少家中?”云麟道:“一猜便着。”季石壶道:“少本与我至好,每天都在茶馆里相见。讵料近两日间,连他影子也不见一个,大约又是他想出这个主意,预备弄各盐商一注大大的财爻。不然为什么忙得这样。”小安道:“我们明天到要偷空去看看,究竟天空可有神仙没有?”
他三人在这里说,那诗未做完的,早已狼吞虎咽吃下去,仍旧呕他们的心血去了。一直等到下午,大家始将诗做毕,当由石壶拿笔把一首一首的抄下来,让大家评阅。大家评阅一遍,自然赏识了云麟的两联:“琴心诱妇狂司马,北面迎师病伯牛。百年几占千秋席,一雨陶成万本春。”二联,林小午的:“杨花落尽刚三月,梧叶飞来又立秋。懒将诗派分唐宋,闲与梅花较瘦肥。”余则均皆落第。说也好笑,林小午生怕云麟第一,占他面子,偏生第一被云麟所得,这气非同小可。以为众人中,那潘宗诚、郭忍卿,到可不论,因为向来榜尾,都是他二人买定,无足介意。我此回即做得不好,至于小安、淑庵、味诗、绮侯诸人,难道没有一个比他好的么?心里虽然气愤不平,脸上却不露出不豫之色,还是笑看对云麟说道:“趾翁大作,今日始得捧读,真个是言言锦绣,字字珠玑,怎不教五体投地,早晚当趋前领教。”
云麟道:“兄弟谬承诸公奖许,实深惭愧。”他俩在那里正闹着客气,其时残阳已尽,暮色沉沉,小安即从旁插言道:“天已不早,我们赶快进城去罢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命人雇了两只小划,大家分坐其上,顺流而下,船抵城外码头,众人始匆匆分手而别。这时候街面上业已万家灯火。云麟虽独行踽踽,却也愉快非常。他为什么这样愉快呢?因为他姨父从前曾替他夸下大口,今天初次与他们唱和,竟夺了个第一。假使名在孙山之列,自家固然被人瞧不起,怕的姨父面子上也难为情。后来又想到天空照相那新闻,恨不得立刻就到了明天,好前去开一开眼界。他一路上思来想去,早不知不觉走进家门。红珠见他笑嘻嘻的回来,忙即问道:“你今天在外边有甚得意事,何妨说一遍给我们听听。”
云麟道:“事体却有一桩,若说得意呢,也不见得怎样得意,若说不得意呢,却也与得意相同。你试猜猜看。”红珠道:“这话奇了,你的事,我如何会猜得到。”云麟道:“你既猜不到,我索性告诉你罢。”遂将孔小安约他在孟园做诗,怎样取第一,一一告诉了红珠。红珠这才明白其中原委,随又说道:“取第一是得意事,你为什么偏说是不见得怎样得意呢?”云麟道:“做在诗社里取个把第一,便算得意,要是在科场中取第一个,还不知得意到什么样子哩。不过姨父既代我夸下这大口,此次若不压倒他们,显见得姨父所说的话毫不实在,我所以得意的缘故在此。”
红珠道:“哎呀幸亏你将这意思表明,不然便把我的头闹大了,罚得誓我也不知道你的用意。”云麟道:“这话不谈了,我今天还听见一件稀奇古怪的事,非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耳朵里不曾听见过,眼睛里不曾看见过,恐怕母亲上了那大的年岁,也是同我们一样。”秦氏道:“什么事呢?”云麟道:“从半空中能把神仙的相照下,母亲看可稀奇不稀奇?可古怪不古怪?”秦氏道:“稀奇也好,古怪也好,但是这不当人子话,你赶快莫要讲,万一被他神仙老人家晓得了,动起气来,吃不了,还要兜着走呢。”秦氏一面说,一面向黄大妈道:“老妈妈你看我说的可是不是?”
黄大妈见她主母问她的话,当下倚老卖老的答道:“太太把相公所说的话当作真的么?他又不晓得和那些三朋四友,在外边没有事体做,故意编派出这个话,来哄家里人。我不怕相公骂,相公现在已养了儿女,难道从前的孩子气,还不曾脱荆如说是真的,老妇活了七八十岁,何以不曾遇见过一次。”她劈劈拍拍的说个不了,云麟正欲向他发挥几句,转念一想,她是我家所用的几十年老仆,我若得罪了她,觉得过意不去,只得忍气吞声笑道:“我这事也听人说的,并非是我撒谎,妈妈犯不着急得这样,好在假不假,明天就可分晓。”秦氏道:“你这话到也是的。”
大家遂用了晚膳,各自归寝。一宵无话。第二天云麟起身,也不出去,坐在那书房里面,借书消遣,眼巴巴的望看午后。好容易盼到吃过午饭,又和红珠谈了一会,这才向那旧城头巷而去。他到了头巷时分,已是三点钟开外,但不知照相地点,究竟设在什么地方。却喜路上行人,滔滔不断,晓得都是往那里去看照相,他也不问青红皂白,只拣那人多处走去。走不到数十步,前面忽然露出一片空地。那空地中间,却搭了一座高台,距地约莫四五尺。台之上面,悬挂着一轴吕祖肖像,香烟缭绕,直达重霄。这当儿两旁围观的,愈聚愈众,远远地望着,如同蚂蚁一般。云麟知道照相还有一下,挤了进去也是无用,便掉转身躯,预备觅一个人迹稀少所在,独自站着,似乎比在人丛中,还看得清清楚楚。谁料他才将身躯掉转,背后忽有人喊道:“趾青趾青,你为什么来了又走?”
他急忙回头一望,见是田福恩同他说话,后面还跟着一个老者,这老者又好生面善。一时偏记忆不起,当即答道:“我特地跑来看照相,相还不曾照,岂有便走的道理。然而这地方,却非我立足之所。”田福恩道:“你跟我来,包管有好地方可看。”云麟道:“莫不是你们办事的那里?”田福恩道:“然也然也。”
云麟道:“那可不行呀。你虽和他们是一气,我却是个局外人,弄个局外人在旁边,他们反有点碍手碍脚。为什么呢?向来乩坛上无论做甚事,都要谨守秘密。我与其在旁边讨人厌,不如让我自由的视看罢咧。……”田福恩见云麟立意不肯去,也不勉强,但向他说道:“我们只等杨竹材那边拍照的人来,就要举行了。你停一会儿便可看见。”说罢,遂同那老者分开众人,仍回他办事的处所。云麟等他们走后,也就向东边角上,觅了个地方站定。然而他心里终想不出那个老者是谁。后来忽然想着他不是刘祖翼刘四先生么?我曾经听见我的死鬼何先生说过,他在那洪宪时代,还请我的先生,代乞丐团做一篇劝进表文,却被我的先生严词拒绝。照他当日的光景,已差不多与乞丐为伍,何以现在又弄得不坏,这真是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了。我下次若会见田福恩,定然可以调查得出他的近来历史。云麟刚在那里计议着,忽听得许多人说道:“我们快看照相呀,我们快看照相呀!”
他知人声嘈杂,已到了那时候,随即远远向空地上看了看,果不其然,那拍照的人,早将照相的器具,摆设得齐整,停了半晌,又取出一面快镜,插在那器具后面,好像等神仙降临似的。其时高台上站着的那些坛下弟子,一个个磕头如捣蒜,磕过了头,大家都是眼观鼻,鼻观心,分立左右。……说也奇怪,那半空中先前本无丝毫云影,此刻忽从西北上飞来一片红光,那拍照的何敢怠慢,便用快镜将他影子摄下,引得两旁瞧看热闹的,不由而然,也喝了一声彩,都道:“谁谓天上没有神仙,这一处红光,便是有神仙的证据。”
大家围在围场中纷纷议论,就连云麟见了,也很诧异,觉得红光突从半空中现出,此事真个蹊跷,难道里面果然藏着神仙不曾?还是他们用什么幻术?他想了半会,因天色已暮,也不往下追究,当即随着众人,出了围场,匆匆回转,回转之后,家中人等,上至秦氏,下至仆妇,都围拢着要听他讲那天空照相的一件奇事。他这时也不便休息,忙将适才所见的,一五一十告诉他们。他们听到忽然飞来一道红光,一个个均皆纳罕,齐说道:照这讲法,岂不是个活神仙吗。云麟道:“神仙有无,我却不敢相信。但红光是我亲目所睹,绝不会假。”秦氏道:“你又来说这不当人子的话了,世界上没有神仙,还成个什么世界。就以这红光而论,一定是他神仙老人家驾来的云,如不是他神仙老人家驾来的,何以偏生在拍照时发现。”云麟道:“这却是个疑问,好在田福恩知道其中详细,等我早晚会见他,就不难水落石出了。”
过了几日,杨竹材那边已将吕祖相片,拍了若干张出来。少命人取回,分送各盐商各绅士每家一张。最可笑的,平素那些盐商们,除得狂嫖浪赌外,一钱也舍不得乱用。即便乩坛上写他们几文捐款,他们有时候还故意推敲。独至对于少所设的这个乩坛,却另眼看待,这又是什么缘故呢?诸君且莫性急,待在下细细讲来。少本是个拍马专家,为人又极圆滑,是凡可以笼络他们去处,没有不想出法子来笼络他们。因此坛上只要有了事故发生,他们莫不捐输恐后,何况这天空照相,大家均在当场,万目所瞻,丝毫不容假借,怎不教他们赞不绝口。及至看到那张相片,须眉毕现,奕奕如生,信仰的心,越发日深一日。其实此中黑幕揭穿了不值一文,原来当那未曾照相之先,少早已暗中和杨竹材说好,叫他拍的时候,也用一面快镜,做个形式,免得大家疑惑。试问那快镜上面,拍下来可有影子没有,在下敢代他赌得血滴滴的毒誓,莫说没有影子,便连一些儿痕迹毫无。然则吕祖的像,又从何处拍来呢?这更易于明了,那相片是竹材另外把个小孩子,装做吕祖的模样,嘴边带着一挂胡须,手里执着一个云帚,在他自家后院里面,用四寸镜将上半截照下,就说是那天天空中拍的相片。各盐商那里会知道他们串通一气,变这戏法,想骗金钱呢。但照相虽完全是假,难道这红光又是他们捏造不成?我若不将来历说明,恐诸君仍在鼓里。说也好笑,他们正在照相时儿,却巧那城外柴篷失慎,火威大炽,所以把满天照得通红,大家却不晓得这个原由,都当做是神仙下降,天老爷可算到成全他们好事了。闲言不表。且说少自从打那天空照相之后,心里早暗暗盘算,想在各盐商身上,捐一笔巨款,预备做点慈善事业。不过慈善是个总名,究竟做那项事业才好,他斟酌了一下,还是设个工艺厂。一来可以安插许多贫民。二来可以位置许多同志。我呢,也不无得些利益。宗旨既定,立时发了一个知单,请各盐商第二天晚上在天兴酒馆酒叙。到了次晚,大家果然齐集,当下少便向各盐商提议创办工厂那件事。各盐商道:“我们扬州工厂,却是不多。少翁要办,需款几何?”
少道:“如不建筑屋宇呢,五六千金就可敷衍。但是这样办法,只能处暂,不能持久。不知诸位先生以为何如?”各盐商道:“不办便罢,既办当然要谋长远之计。我们连建筑费,明日先送一万五千金的支票过来,假使尚不彀用,日后我们再行设法弥补。至于厂中一切事宜,均托少翁经理,我们却没有功夫前来过问。”少道:“用人呢?”各盐商道:“那更是你的主权了。”大家议决,随即吃点酒菜,纷纷而散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九十回轧姘头老年染梅毒禁私塾暗地起风潮
却说少因各盐商允助一万五千金巨款,创办贫民工艺厂。回去之后,心里好生欢喜。第二天早起,独自坐在那平时办事室内,私自想道:“我们这个工厂,如果等到购地建筑,才行开办,未免需费时日,不如预先租一处宽大房屋,暂行试办起来。候那工程完竣的当儿,然后再一古拢儿迁入,办法似较妥善。不过厂中各事,各有各的责任,我一人如何能兼管得到。那末用人这一层,却非慎重不可。万一马马虎虎,不闹出岔枝便罢,将来倘闹出岔枝儿,我岂但对不住那些盐商,而且外人还要说我不会办事埃”
他刚在那里盘算着,外边忽然拿进一封信,说是南河下萧盐商家着人送来的。急忙拆开一望,见内里放着一张一万五千金的银行支票,立即写了收据,交给来人带转,复行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箧,将支票收藏在内。到了午后,他始喊了一辆黄包车,径往银行,兑了半现款,其余仍就换了一张支票,以备后来取付。此事办毕,他又坐着原车,顺便到杨竹村照相馆,送了二百金,报酬他帮助之力。竹材当下自然感谢不置。少道:“常言说得好,三家寻钱五家用。我若非老哥从中帮助,他们未必肯舍得出这笔巨款。饮水思源,似此区区,尚不足补报于万一,何谢之有。”说罢,遂向竹材拱手而别。他回到寓所,便命人约了他的许多同志,在家中开了一个茶话会,报告自家拟欲创办一个贫民工艺厂,不知大家可否赞成。众人道:“这事再好没有。中国何以穷到这般田地,就是不讲办实业的缘故。我们扬州,得少翁首先提倡,嘉惠贫民匪浅。惟最这笔款子,筹划很不容易。”
少道:“款子到也不愁没有。现在所愁的没有合巧地方,有了合巧地方,即可进行一切。”众人道:“这地方还是建筑呢?还是租借?”少道:“在兄弟的意思,顶好一面同人租借,一面择地兴工。”众人道:“庵观寺院的房屋,可用得么?”少道:“只要适宜,有什么用不得。”众人道:“既这说法,我们明天拼着不做别的事,第一先代少翁把房子找定。”少道:“那更好极,将来该厂成立,还有好些事要借重诸位。”众人道:“少翁为乩坛领袖,既然热心公益,我辈又何敢偷安,只须预先招呼一声,没有个不愿前来效力的。”
大家谈了良久,这才各散。过了几日,他们果然找到一个寺院。这个寺院,名叫做法华寺,内里地方,着实不少。少因为暂时借用,只租了两边群房七八间,和后面数进房屋,预备将来再行迁徙。这当儿房屋既然租定,办事却不可无人。因此斟酌再三,遂请刘祖翼担任了会计,田福恩担任了庶务,住在厂中办事。他两人受了少委托,那欢喜自不消说得了。不过同志中人也很多,为什么少单赏识刘祖翼、田福恩两个呢?难道除得他两个,别的人就没有本领去干么?然而少却也有少的用意,他以为刘祖翼当那困穷的时候,穿吃且不周全,多亏我把他拉入乩坛,他才混得这样。何况目下又上了几岁年纪,既无室家之累,还愁他有甚漏落不成。叫他专管银钱,再好没有。至于田福恩呢,他平素在我们乩坛上,东奔西走,做事到很可靠,与其将庶务另委别人,不如仍请他担任,以资熟手,我的心也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放下。主意想定,才毅然把重任付托他们。其实他们不但不会有所营谋,而且做梦也想不到竟有这非常际遇。
他两人就职之后,觉得第一先要将厂中应需物品购好,开办到不在乎限定那一天。约莫忙了一个月功夫,始将各事布置得停停当当。少当下拣了一个黄道吉日,邀请绅商各界,到他们厂里参观行礼的仪式。其时来宾济济,有的说这事办得很好的。有的说这事办得虽好,只怕不能长久的。议论纷纭,却非我书中紧要文章,我也无暇代他们细细交代。单讲那刘祖翼自从做了这工厂的会计,比较先前测字,境遇大不相同。每年虽不能积蓄千金,五六百元,却也老老靠靠。为他设想,总算是老运亨通了。他果真谨小慎微,即有时偶涉花丛,也无非逢场作戏。叵耐他后来态度渐渐改变,遇着酒盏歌场之地,不由的兴高采烈起来。先花上多少金钱,将那因霉毒腐烂过的小刘祖翼请西医治好,就大嫖起来。咳,人要坏到这般地步,世间上事,又从那里说起呢。
这天傍晚,祖翼刚从外面回来,却巧经过一家门首,那门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,虽属半老徐娘,姿首到还不错,无缘无故的,忽然望着祖翼一笑。他这一笑不打紧,到把个祖翼笑得骨软筋酥,恨不立刻就同她成其好事,站在那里,两只腿好像被吸铁石吸住一般,动弹也不能动弹,尽呆呆地瞧着那妇人馋涎欲滴。那妇人见他呆容可掬,知道他年纪虽大,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嫩笋儿,越发卖弄风骚,百般勾引。又恐为人窥破,急忙丢了一个眼色,似乎叫他赶快进来。谁知他是个脓包,任教色胆如天,也不敢公然闯入人家私室。正在进退为难之际,忽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道:“刘先生,你站在这里做甚?敢莫是等候什么朋友?”
他其时听出这句话是田福恩的口气,也就将计就计,掉转头来答道:“福恩兄,这一卦竟被你打着了。适才有个朋友,要同我到厂里去看看,不料才行至半路,他被那人拉着,絮絮叨叨,谈个不了,我只好站在这里等候。那晓得等了好一会,仍不见他到来,想必他又有什么事羁绊,我们不如先行回去罢。”说毕,遂同田福恩转回厂内。……说也奇怪,他平时困觉,倒在枕头上便大放呼声,讵意这一夜覆去翻来,眼睛皮儿竟不肯合拢一下。好容易盼到天亮,才觉得精神有些疲倦,刚欲睡去,蓦然见那妇人掀开帐子,笑嘻嘻的向他说道:“你既想我,为何不到我家里去?难不成我家里有老虎吃你不曾?这是我知道你是胆小的原因,所以特地移樽就教,换个别人。随你怎样,怕的他睬也不睬你呢。”
她说到移樽就教这四字,早将那香躯扑入刘老头儿怀里。刘老头儿活了这么大,大生平从未尝过这种滋味,为什么呢?他早年虽曾有个黄脸婆娘,然而琴瑟之间,却行的是周公正理,断非外间偷情的可比。何况那妇人又是他意中所想,偏生就找上门来,如何不叫他情不自禁。他两人将要入港,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,疑惑有人来捕捉他们,不由而然的吃了一吓,登时惊醒。再看了看,连妇人影儿一个也没有,他心里好生诧异,以为我适才难道是做了一场大梦?歇了时半,他才勉强起来,从事盥洗,这当儿外面已有多少人坐在那里同他接洽。他同大家接洽过后,独自躺在沙发上,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好好的日子不过,因为一个妇人,反弄得神魂颠倒,长此以往,我的这条老命,岂不是还要为他送掉吗!我为他把老命送掉,殊不值得。惟有赶快将此念打销,或者还可以安心静养。”无如他嘴里虽是这样说,暗地下仍不免记挂着那个妇人。却巧这天偷得余闲,招呼发匠前来发,他遂有意无意地问道:“你们既做这项营业,是凡住在左近的,大约没有个不熟的了。”
发匠道:“不瞒老先生讲,我们吃的这行饭,本来是走千家门,万家户的,如果人头儿不甚熟,小店生意,还能做得出去么!即以这左近人家而论,那家穷,那家富,那家做甚事,那家多少人,我们肚子里,通同记得清清楚楚,你老果其有事问,不妨说出来,知道的,我可详细告诉你。”刘祖翼道:“我问的是一句闲话,却不要紧。就在我们工厂西边,有一小户人家,他门首常站着一个妇人,年纪约莫三十余岁,你可晓得他家姓什么呢?”发匠道:“哦,我晓得了,你老看见的那妇人,可是白白的面皮儿,团团的脸蛋儿,长长的眉毛儿,薄薄的嘴唇儿,纤纤的柳腰儿,小小的莲足儿。望着人辄一味的憨笑。”
刘祖翼道:“你说的真对,他可有丈夫没有?”发匠道:“他丈夫姓张,数年前业已亡故,幸亏死后还丢下一点财产,让她和儿女们过活。儿子呢,去岁已送到外边去学业,如今只剩了一个七岁女孩儿,在家同她做伴。她果坚贞自矢,到也对得起她的丈夫。谁想她不耐孤衾,常诱引一班浪蝶狂蜂,恣其淫欲。你老听见她这一段历史,恐怕也要为她丈夫叹息不止。……”刘祖翼道:“原是的。我不料她天天站在门首,就为的这个缘故。若在那些新学家看起来,毫不算事,然而名誉上究竟不雅。”
他一面说,一面还故作正经,做出那假道学的模样,遮掩旁人耳目,其实他心里早想他入门的方法了。夜凉如水,月白于银。那屋檐下铁马之声,一阵阵随着西风送到。这时候有一家灯下,坐着男女两人,在那里喁喁私语。只听见那女人说道:“你的年纪已大,也应该积蓄几文,防防后首。”那男子答道:“我只一身,又无家室,寻几文不在你身上用,又在谁身上用呢。”
他两人后来的话,越说越低,再听也听不明白。诸君阅书至此,可知这两个男女是谁,想无须在下说明,一定知为刘祖翼和那妇人两个了。原来刘祖翼自从在发匠口中,调查出那妇人事实,他早想了一条进身妙计。当天晚上,仍旧打从那妇人家门首经过,果不其然,那妇人已站在那里,身旁还立着一个女孩子。他其时飞了那妇人一眼,这才向前走去。无巧不巧,刚刚走过那妇人的门首,袖子里忽落下一条簇崭新鲜的湖绉手帕儿,自家仿佛不曾看见一样。谁料那妇人本是一个偷情的老手,岂有不晓得他故意弄这玄虚,随即在地下将手帕拾起来,叫他女孩儿,赶快交还他的手内。他知道时机已熟,忙不迭的向那妇人连连谢道:“多亏你家小姑娘,将我的手帕拾起,不然便被走路的拿去了。但我要这手帕也没用。意欲转送你家小姑娘,却不知肯赏脸不肯?”那妇人虽明白他话中有话,当下不便说破,也就含含糊糊笑着说道:“老先生的手帕,当然是老先生的,小女若把这手帕收下来,到埋没她送还老先生的初意。”
刘祖翼道:“这话太说深了,反叫我不好回答。我因为承你家小姑娘盛情,殷殷的将手帕拾还于我,我即不送给他手帕,早晚也要买点玩物儿给他顽顽。”那妇人道:“老先生既这说法,我再不叫小女收下,显见得我不懂人事了。”刘祖翼道:“这样才好。我们虽系近邻,朝夕并不常常见面。天幸今日巧遇,好在一面生,二面熟,下次如有兴致,不妨带你家小姑娘到我们厂里去游玩一番。我可以在那里招待。”那妇人道:“工厂离我家不多远,等一天定然去游玩。不过老先生出来时,也可拢我家歇歇脚。”
他两人因这手帕做媒介,到谈得很为投机。从此遂双宿双飞,不让巢中之燕。相亲相近,俨同水上之鸥。这也算是天作之合了。不料孽缘易尽,好事多磨。刘祖翼自从认识那妇人以来,几天夕不拚命的向她报效。人生精力,能有几何。在少年人房事过多,尚且得虚痨之症,何况他业已星星白发呢。说也好笑,他这天坐在厂内,忽觉那小刘祖翼如同针刺一般,隐隐有些疼痛。情知不妙,又不便告诉他人。当晚遂独自在厂中歇宿,满意休养几日,或可无妨。讵知天老爷偏不肯做情,这一夜便叫他痛得好生难受,孽由自作,却怨谁来。次日清晨,他勉强坐了一乘肩舆,去请西医诊视,那西医把他小刘祖翼一看,不胜失惊怪道:“好利害的梅毒,好利害的梅毒。论你这偌大年纪,却不见得还在外边顽笑。然而既不顽笑,这梅毒究从何处得来?医家虽有割股之心,惟你这病却有点难治。何以呢?你若在年轻时候,我还可以想法代你动手剜割,如今你精力已衰,即便动起手来,你也万吃不住,那末不特不能将病治好,恐怕立刻就送你到鬼门关去了。只有一法,我来代你打一两下六零六的药水针,如能打得好呢,是你命不该绝,从此便止疼消毒。万一打不好呢,你已垂死,还用这冤钱做甚?”说罢,遂取出那药水针代他打了一两下,当时似觉串处减轻些疼痛。谁料药性过去,仍旧同先前仿佛。可怜他千方百计,到处求医,也没一毫儿指望。其初还能够下床行动,到后来竟爬也爬不起来。加之那小刘祖翼烂得腥臭难闻,虽仆役们也不敢近他一步。他此刻惟求速死,省得受这种活罪。偏生他罪孽未满,又推了两三日,然后才呜呼哀哉,伏惟尚飨了。少念他素有微劳,特地在公款中提出一份银钱,为他办了丧葬。
这消息传到云麟耳朵里,很为奇诧,觉得人活到一百岁,终久离不了一个死字,他这老头儿,年纪比我们大上一大截,死也可以死得。但说他因梅毒送了性命,我始终却不相信。难不成他还有外遇不曾?如果竟为这病而亡,这也是他当日做刀笔的报应。好在田福恩和他是同事,我去问一问便可知悉详情。刚欲走出门来,忽遇着严大成、古慕孔那许多人,前来相访。他当下便邀了大家到里面坐,随即说道:“诸位来得巧极了,再迟一下,我即出去。”严大成道:“大家因有一件要紧事,特来和你商酌。不过我们在这里,又要耽搁你出去的时间。”云麟道:“迟出去,早出去,到也没甚关系,我横竖是打听一桩新闻罢咧。”严大成道:“是哪桩新闻呢,说出来看我们晓得不晓得?”云麟道:“提起这个人,大家都怕和他相熟。这人是谁,就是那刘祖翼刘四先生。”严大成道:“他不是在工厂里当会计么?”云麟道:“他不当工厂里的会计,还不至于送死。就因为当了这工厂的会计,竟硬生生地把命丢掉。”严大成道:“奇谈奇谈。当了工厂的会计,就会丢掉性命。我虽长了几十岁,却不曾听见说过。”
云麟道:“不是这样讲,我底下还有话。他因为在工厂里积聚了几文,常常向外边寻觅外遇,及至有了外遇,那梅毒已一发难收,他岂有不死之理。”严大成道:“照这说法,我们也可危得很,只好将他当作前车之鉴罢。”云麟道:“这事确不确,尚不知道。究竟诸位同我所商的什么事呢?”大成道:“我们靠着舌耕糊口,非止一日。就事论事,比较做乳妈还要不如。什么撒溺呀,拉屎呀,苟一样照应学生不到,那东翁便诘问前来,似乎说先生不负责任。其实先生哪里派管这些事,然而要当面和他争论,又恐开罪于他,下次便不把子弟送来就读。只好吞声忍气,笑脸相迎。忙到一节下来,才看见他储金几个,岂不是可怜到极顶吗。偏生城里的那些牢瘟学校,看不得我们弄这几文,说我们勾引他校里学生,递了一张公呈,请县长取缔我们各家私塾,你看这事可平允么?”
云麟道:“县长可准了没有?”严大成道:“现在告示已贴上墙了。据闻我们如若不遵功令,便叫警察来实行干涉,这不是学校与我们为难,到变成官厅与我们为难了。”云麟叹了一口气道:“怪也难怪,以在座诸君而论,都是素通翰墨,学有渊源,便教几个蒙童,还怕不绰有余裕。最可笑的,三分不像人,七分不像鬼,他也皋比坐拥,教授生徒,甚至教了几句百姓千文,十个到有九个别字。不但有玷了师位之尊,而且误尽人家子弟不少。在我看来,像这些脚色,到非取缔不可。否则,诸君反受了他们的影响。”
严大成道:“话虽如是,此时尚谈不到。为今之计,想请你托令亲伍晋翁,进署去疏通一下,如能把这功令取销,我们当设一个长生禄位牌儿,天天在家供养。”云麟道:“进去说项,原也不难。但你们不预先表示一种抵抗办法,叫县署里知道,他也未必允许。……你们好好去做,我愿为你们后盾。”
当下便叫严大成附耳过来,说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包管能达目的。严大成听了他的话,不禁大喜道:“事不宜迟,我们且先去做,随后再来覆命。”于是率领众人而去。且说大成辞别云麟之后,便到了他们会议所在,又重行研究一番,第二天遂联合了多少私塾先生,各人手执一面小旗,有的写还我饭碗四字,有的写反对取缔四字,一直向县署进发。不多一会,已抵县署。大家便公举了四个临时代表,进署求见。一个是严大成,一个是古慕孔,一个是汪圣民,一个是龚学礼。其余均鹄立门外。他四人既被举为临时代表,立即取出名片,请号房进去通报,说我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,特来求见县长的。号房本来势利,他听见他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,知道却是一班老学究,忙放下脸来说道:“我们县长公事很忙,那里有闲功夫来会诸位。”
严大成见他那种不瞅不睬的形象,也就怒道:“共和时代,莫说一个县长,就是现在的大总统,我们要见,他也不能说个不字,何况还有事来同他接洽呢。今天不见,大约不行。”那号房晓得遇着了狠口,随即见风下舵地笑道:“你先生莫要动气。我说的却系实情。既然一定要会,待我去通报罢了。”当下便转身入内。停了半晌,出来说道:“偏生不巧,县长正在里面会客。诸位如有事接洽,可请到收发那里一谈,也是一样。”严大成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号房遂引了他们走进收发屋内,那收发见他们进来,便请大家坐下问道:“诸位来见县长,是甚意思,不妨说明,兄弟可以转达。”
严大成道:“我们求见县长,不为别的,就为取缔私塾那件事。县长既不许我们吃这碗饭,我们也不敢违拗,但求县长另外赏我们一个饭碗,好让我们安心度日。此时大家均在外边候县长示下。”那收发道:“这事发生,由于各校,他因为校里学生不甚发达,恐怕公家责问,遂借口你们私塾,勾引他的学生,要求县长严行取缔。在县长本非所愿,无如被各校窘的没得法,才下了这道功令出来。任你说得怎样如火如荼,还不是官样文章,哪里能办得到。诸位且先请回去,我总把大家来意向县长禀明,将来一定有个办法。”
严大成道:“那就费心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站起来,同大家兴辞而出。他们出了县署,众人都围拢着询问接洽情由,严大成当将适才所谈的一一告诉众人,众人很觉得满意,这才欣然回转。大成将这事办毕后,又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信,送给云麟,请他托伍晋芳前往说项。……不曾过了两日,云麟果然向他姨父那边走来。其时伍晋芳正预备坐着轿子往县署,忙笑着说道:“我们到有好几天不见了。”
云麟道:“原是的。我每次代姨父来请安,姨父总是不在家,所以不能碰见。今天想是我的心虔,才能够见着姨父面。”晋芳道:“我的事虽多,你尽管常到我这里来,陪你姨娘消消遣,难道我不在家,你就不能坐一会么?”云麟道:“侄儿常来,恐怕讨厌。”晋芳道:“自家亲戚,还闹什么客气。”云麟道:“姨父此时往哪里去?如果往县署,侄儿到有一事奉求。”晋芳道:“所托何事?”云麟道:“姨父可认得严大成么?”晋芳道:“他不是和你的先生何其甫最要好。你忽然提他做甚?”云麟道:“这件事很与那位严先生有关系。”立将县里怎样取缔,他们怎样要求各情形,重行叙说一遍。晋芳道:“县里也太瞎闹了,只凭各学校一面之词,便猛浪下这功令,勒逼他们停业,他们如何肯服。幸亏他们是文明举动,不曾有什么激烈行为。假使有什么激烈行为,岂不是官逼民反。哼哼,到了那时,我恐县里要受大大的处分。好在县里即刻请我去商办选政,我到不能不点醒他,叫他赶快的收篷转舵。贤侄回去,可对大家说,此事包在老夫身上,请他们胆放宽心。”说着,径自上轿去了。至于取缔可否实行,选政如何商办,均在十集书中交代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《广陵潮》合集完 李涵秋著
第九十一回念前情璇闺生鼠雀绵后泽深夜续鸾凰
世界上万事万物,虽变幻无穷,但细细按起来,总离不了因果两字。古人说得好: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因果循环,理无或爽。读者有疑心在下所说是迷信的话,在下到也有个比方。譬如种谷,下种的时候,将种子细加选择,种后又及时耕耘,到了收获的时候,自然是嘉禾穗穗,收成大有。如果下种不加选择,种后不事耕耘,则收获之时,是必稗夹杂,难期有成。比之人生,作事的时候是下种,修养的时候是耕耘,结果的时候是收获,只须看他种的是什么因,就可知道结的是什么果。就本此理由,还有两句话可以解释读者的疑惑,就是因果循环,实系天演公例,并非人权迷信。即如这部《广陵潮》前后所纪的,多系事实,而因果报应的先例,如杨古愚、杨靖、刘祖翼等,读者当尚能记忆。不过全部书中,这许多人物,欲一一的明示因果,应从何处说起。仔细想来,只得在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身上来讨个下落,到是一个小小头绪。即如林雨生在那穷愁潦倒的时候,着衣不暖,吃饭不饱,全家三口,在那照墙背后存身,实在已去死路不远,幸亏遇着一个少年义侠的富玉鸾,一手提拔,荐到伍晋芳这边,得了职位,不但饱食暖衣,且也得到一点小小权势。在那稍存良心的人,应当如何感激涕零,力图报称。那知他竟天良丧尽,朋比为奸,初则谋孽小翠子,继则害富玉鸾,欺伍晋芳,奸谋百出,诡计多端,若将这些计划,正正经经的在社会上,做点事业,何常不是可造之才,无如他竟倒行逆施起来,及到临头终离不了触犯刑章,法场枪毙,并连累老妻改嫁,孤子无依。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,虽恸哭流涕,都来不及。照此看来,岂非一段大大因果。
如今且说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,自从投奔到伍公馆里,毕竟晋芳宅心忠厚,不念前仇,竟安然的留他住下,从前虽答应他介绍到扬州第六工厂去学点工艺,后因名额不多,一时难以补入,只得仍在伍晋芳公馆里住着,做些零碎杂事。不料林雨生虽作恶万端,这个稳子到是忠厚老成,安安分分。他也知道他父亲的罪恶,所以对于晋芳,极其恭顺。常和伍升说:“我每看见仪小姐孤鸾寡鹄,就想起我爹的不是。罪大靡天,所以我这孤苦伶仃,实在是应该受天之虐,又怨谁呢。我如若没有伍大老爷收留,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,死在何处,恐怕连骨殖都要给狗拖完了。如今我活着一天,都是受着伍大老爷的恩典,我只拿着我这颗良心,尽力来巴结伍大老爷,或者可以稍稍赎我爹的罪。”
伍升对着他微微的笑道:“罢呀,你这孩子好甜的嘴,我记得你爹在这里的时候,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顺顺,嘴里说起来,真是仁至义尽,那知他心里怀着一肚皮的诡计,专门葬送人。”稳子哭丧着脸说道:“伍老爹,你不要再谈我爹了。你不信我,你只看我日后的行事,就知道了。你现在尚还不知道我的心。”说着,就哭起来。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好孩子,你不要哭,我和你玩呢。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,不像你爹。你只瞧我你来的时候和现在待你的好歹,就知道了。”
因此伍升有便的时候,在晋芳面前,常提着稳子的好处。内中只有一个朱二小姐,因当初和林雨生谋孽小翠子的时候,很有点秘密的交情,所以深恐稳子或有些知道,小孩子口头不谨,对着伍晋芳露些风声,到不是玩的,常常怀着鬼胎。有一天,催着晋芳道:“小稳子年纪尚轻,给他常住在我家,又不是事,不如另荐他一处地方学习生意,庶不误他的终身。”
伍晋芳点点头微笑说:“你到真想得周到呢。林雨生在日,与你何恩,你替他这样出力?我养着稳子,还是看这孩子忠厚,若想到林雨生那种丧尽天良的行为,我早经赶着他出门了。”这几句话在晋芳出口无心,朱二小姐听了,却是触耳,心里觉着突突的跳,然面上却不肯露出惊惶的颜色,就瞅了晋芳一眼,薄怒含嗔的说道:“你这话从何说起!我难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?你今天既然说这话,你应该还我凭据。我是大家人家的闺房小姐,不似那小家子女人,会做鬼鬼祟祟的事。我和你这许多年数,你难不成还不相信我么?”晋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缢,认为终身恨事,又以此事发端于朱二小姐,时常感着不快,不过拿不到她的凭据,认为嫌疑罢了。今见她又说这话,愈加生气说“你今天的话,又含着刺了。她是已经死去的人,与你尚有何憾,处处还要说她的坏话,未免过分了些。”
朱二小姐也气着说道:“我说的是什么人,只有你时时刻刻,心里存着一个小翠子,所以连人家说话,都要起着疑心。我也知道你的心思,我和小翠子,很该换一个过来,我早死了,留着小翠子,永远活着,她又会凑趣,又会侍奉,心思又灵巧,相貌又娇艳,天天伴着你,你才如心如愿的快活着呢。像我这拙口笨,自己知道为着你罢咧,你也不知道,不见情,我又何苦多活着呢。”一面说着,那剪水似的秋波,含着一泡眼泪,就如断线真珠般落下来了。在平常时候的晋芳,看见心爱的人,哭得和泪人似的,自必赶紧去抚慰她,朱二小姐也知道晋芳的脾气,故意用这手段去挟制。那知这日晋芳,先是生了气,后来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处,未免感动离怀,也忍不住老泪横流,就立起身来,背着手在房里打旋。忽的信步望外面走来,正遇着云麟和三姑娘在一处说话。云麟就站起来喊了一声姨父,晋芳见了云麟,也不似往日的招呼,便说道:“老贤侄,我很羡你有情人终成了眷属,但愿你慧福双修,始终如一,不要学着我和翠姨,半道相遗,负了薄幸之名,后悔无及。”
言下大有悲愤填膺之慨。云麟见他颜色不好,想是为思念翠姨,断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这番口角。便说:“这是姨父取笑侄儿了。在侄儿的一番遇合,本来是平常的事,不过中间经过许多波折,中途由合而离,由离而合,因此便觉得和别人不同。但是将来又知道如何结果呢?至于翠姨的事,果然出于意外。但是人生修短,自有天命,姨父也只可聊作达观了。”三姑娘道:“论翠姨的为人,实在叫人可怜。不过这种过去的事,又何必多伤心呢,我们年纪说大不大,说小到也不小了,回顾膝下,只有一个仪儿,可怜又成了个单边人,后顾茫茫,我从前只望着小美子长成了,后起有人,可以放了一半心事,那知半途又遭了变故。我呢,已经是半老的人了,情愿你和他再能养着个一男半女,也就算了,到是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。”
晋芳听了后顾茫茫,格外触动他的心事。但是说起朱二小姐,又是气恼,又说不出怎样,只得对三姑娘说:“你也该明白过来了,那人是怎样,她是一朵玫瑰花,触手生刺,待人辣辣的,我悔当初鲁莽,不加体察,不然如何又会上她的当呢!”三姑娘又笑指着云麟对晋芳道:“你说我不明白,你真睡在鼓里呢!你只问问麟儿,他的丈人和儿子吃官司,就有他夹在里面,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。”
晋芳叹口气道:“我也近来觉悟了好多,你看他自从回到扬州,母亲呢,她是专在佛堂里念佛。你呢,又不管事,一切大权都握在她手里,她看我不大出去,偏会拉拢和县里太太打得火热,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了。”云麟道:“姨父千万不可多心,家庭里的事,也只能得过且过。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揽事的人。”这时淑仪听得他们讲话,也慢慢地走到中堂来,先叫了一声父亲,又和云麟招呼了,坐下来说:“听父亲的话,好像和是姨娘合气来了。姨娘就有三言两语,终究是女流,父亲为着她生气,也不合着呀。”
云麟笑道:“姨父也不过一时背里几句话,决不至就此生分的。”晋芳道:“我们还是谈着别的罢。”云麟道:“妹妹这向身体到还好。”三姑娘代答道:“也是三病两痛的,总之心计重,我也得劝劝罢咧,那里能医好她的心病呢。”云麟道:“妹妹时常忧郁,老住在家里,也不是事。何不到我们家散散心,我母亲也很记念着。”淑仪道:“多谢姨娘费心,我过一日,正要来请姨娘的安,并看看红姊姊。红姊姊近来身体好吗?”云麟:“近来不知怎样,也是病恹恹的。到是那玉凤儿,长的怪俊俏的。过一天我带了她来,姨娘和妹妹见了,必是欢喜的。”三姑娘道:“红姑娘这样娇怯怯的,怎禁得起病呢!”晋芳道:“不要是怀孕罢,我们又可来叨扰你的汤饼筵了。”云麟红着脸说:“现在还不大清楚,再过几时,就可知道了。”
晋芳虽和云麟谈着,心里总觉闷闷的,和云麟道:“今日天气颇好,我们就到公园去吃茶,闲散闲散,老侄高兴么?”云麟正因晋芳生着气,无以解嘲,听晋芳说到公园去,也就满口答应。晋芳道:“我也不换衣裳了,就此去罢。”云麟遂辞别了三姑娘、淑仪,同晋芳走出门来。云麟问晋芳坐车子不坐?晋芳道:“这里离公园不远,我们就安步当车罢。扬州地方,本来热闹街市不多,不过道路很狭,最讨人厌的,就是穷小子拉着一辆破烂人力车,沿路抖揽生意,还有坐着人的车子,也往来不绝。所以好好的人行路,只好让着车子去出风头,行人到有好些不方便了。”
二人慢慢的走到公园门口,忽后面飞也似的赶来一辆簇新的黄包车,坐着一个人,到了公园也下了车,赶着云麟喊道:“趾青趾青。”云麟回头一看,见是熟人,也就停住了脚,和那人谈话。晋芳看这人年纪比云麟大些,中等身材,穿着一件洋灰哔叽长衫,不穿马褂,头上戴着草帽,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大圆眼镜,手里拿着一根司的克。长得甚是漂亮,但是满脸浮滑气象,竟不像是个正人君子。心想云麟为什么和这种人去打招呼呢?又见那人一手携着云麟的手说:“你们走的慢,我车子快,我看见你很命的喊你,你不答应,我也只得赶来了。”云麟道:“先前我并没听得,等你下车喊我,我才知道是你呢。”就拉着他的手道:“我们进去罢,我还有亲戚在前面等着呢。”那人说:“你亲戚是谁?”
云麟道:“是我的姨父,你也该知道了。”那人说巧极了,我们同进去罢。就走到晋芳面前,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。云麟替他介绍说:“这是我从前的同学乔家运。”晋芳也就回了礼说:“久慕。我们正苦寂寞,同去吃茶罢。”三人进来,找到一直里面荷花池的旁边,三间抱厦内,一个坐位,就泡了茶。这时旁坐也有好许多人,内中有和晋芳认识的,都招呼了。乔家运却无人不熟,先过去和诸人谈了一回,才过来和云麟坐下。云麟道:“我们好久不见了,你上海去过么?还是仍在扬州?”
乔家运道:“说起话长咧。前时我和你别过之后,我愿想安安闲闲的扬州住几时,那知从前盐店里的一个股东,从上海来找我,要想我去继续从前的事。我再三辞谢,因为他也知道我家境不甚充裕,说你既不愿去,何妨在扬州弄点事情做做,我很可以帮你的忙。我想既承他的美意,若叫我再去费尽心思,弄那劳什子的报馆,我可不愿意了。因此商量好久,他拿出几千洋钱,交给我办了三百辆人力车,到扬州来,你不看见我坐来的这部车子,多么好,比我们扬州现在的旧车子,好多着呢。这就是我公司里的出品,我打算在车子上面整理整理,把旧车子统统淘汰,也可算我的事业呢。”
晋芳笑道:“人力车的事业,资本到尚在其次,只是那些拉车子的人,都是一班江北愚民,讲理是不能的,一旦蛮横起来,实在难以处置,老兄能和这种样子的二三百人打起交道来,岂不要吃亏。”乔家运竖着一个大拇指道:“老伯勿怪小侄夸句大口,对于这种人,叫小侄使用起来,不怕他不服从。我有车子给他拉,就是他的衣食父母。他若违拗我,只要夺了他的生计,他的性命就没有了,他还敢倔强吗?古人说得好:智者役人,愚者役于人。我就用这个主义,在他们身上取点利息,也不为过。况且无事的时候,他们是拉车子,倘若我遇着不平的时候,要想在扬州闹点小小风潮,不怕他们不当我的护兵哩。”
云麟道:“原来乔大哥办着人力车公司,我到看不起这小小的事业,还有大大的作用咧。”乔家运道:“这也是我的一种计划。”晋芳道:“这种事,我们却是外行,到要请教利息究竟如何呢?”乔家运道:“利息不厚,小侄也不愿去干这劳什子了。比如说我在他们身上,每人每天取他两角小洋的利息,总计起来,就是几十块钱。这都是他们情情愿愿来租了去的,若遇到他碰坏了车子,我就在修理上面敲他们点竹杠。他们因为饭碗计算,也不怕他们不来缴纳。”晋芳道:“原来有这许多厚利,难怪办车子的人很多了。”
乔家运又对云麟说道:“今天真巧极,我本想到你府上找你,请你求老伯一件事,那知竟会在这里遇着二位,想我的事总有希望了。”晋芳听说有求他的事,心想我和你面不相识的人,有何事交接。正在诧异,见云麟问道:“你说的是什么事?”乔家运拍着手笑道:“趾青趾青,我看你近来只知躲在家里,对着如夫人享些温柔的艳福,把外面一切重要的事都置之不问了,我倒佩服你是个高士咧。”云麟红着脸说:“这可奇了,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,我又如何知道你的事呢?”
乔家运道:“我和你取笑呢,不要急坏了,这是我的不是。你不知道前次选举的省议员,已经期满,现在县里正忙着选举。”晋芳道:“不错,我前日也听见这话,县里请的筹备主任,不是许道权吗?这人因孟军长的炸弹案嫌疑,曾经收押过的,现在不知如何又出来谋事干了?”乔家运道:“是的。小侄也知道他和老伯是熟人,所以拟恳趾青求老伯在县里谋一个调查主任。”
晋芳道:“若说别人,兄弟尚可担承,这许道权从前兄弟因一件事和他有些争论,去说是必无效果,何必多此一举呢。所以对于老兄的事,只可谢绝了。”说着拿两只眼睛望着云麟。云麟知道晋芳说的就是为红珠的事,这时也不便说出,只得对乔家运道:“家姨丈这般说,乔大哥只可另寻别人了。想乔大哥熟识的人很多,谋这事是必成功的。”
乔家运道:“我恳伍老伯的,并不是向许道权说话。许道权我同他也是熟人,昨日曾经谈过,据说这事全权都在县里,要请知事委任的。又知道现在县长,最相信的就是伍老伯,恳你代我求伍老伯,在县长面前介绍一下,没有不成功的。”
晋芳素来也知道乔家运的为人,不过办理选举,在表面上看起来,原是中华民国郑重民意的大典,但是都为一班半绅矜式的人物把持,任你怎样公正的人去办,也不能廓清他们的积弊。况如许道权这种人做了筹备的主任,还有什么好结果呢,不妨把他推荐,也算是云麟的一个人情。见云麟想回绝他呢,恐得罪乔家运。不回绝他呢,又不知我的意思。正在为难,就说:“既是这样讲,我明天正因事要到县里去,且和他说着看,成功呢,果然是好。不成功,请老兄不要怪我办事不周。”
乔家运见伍晋芳满口答应,知事有把握,忙站起来,向晋芳作了一揖,然后又坐着谈了许多别事,时已不早,晋芳要走了。乔家运不肯,拉着云麟说:“伍老伯和我们是难得遇到的,今日必在这里杏花村西餐,这是我一点诚心,请你替我留客罢。”
晋芳和云麟再三不肯。经不起乔家运死不肯放,也只得随和着吃了夜饭回去。吃饭的时候,大家谈着选举的事。晋芳笑道:“这选举的事,你要来谋,我要来干,谋的人很多着呢。我虽知道个中不舞弊病,但是这弊怎样舞法,做了调查员有什么利益,老兄自当明白,何不见教见教呢。”
乔家运道:“在老伯是个公正绅士,自然不明白此中道理。若说一经钻谋着了调查主任,这舞弊的方法多着呢。譬如调查主任的利益,全仗着各处调查员身上。因为当选举的时候,多数人要谋这调查员的位置。如果得着了,他便把自己调查所得的选举票子,一古拢儿住不放,好让他变卖金钱。此种积弊,各处多是如此。单就我们扬州城区说起来,共计五区,每区又分五段,五区共计二十五段,也有三万多选民。若每段的调查员叫他们报效调查主任五六十张选票,那个敢说个不是。在各调查员固属惠而不费,在主任就可积少成多,卖起价来,至少也有几百块钱。即如要想这许多选票,统统选举自己也无不可,他就不费一文,那初选当选,稳稳到手。岂不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么!”
晋芳笑道:“原来有这许多好处,所以老兄要谋干甚力了。”乔家运听到这里,忙站起来,又对着晋芳深深一揖说:“这事全仗老伯的栽培。”云麟听了,心中很不为然。但是乔家运那厮,不是好惹的,也不愿和他辩论。好在菜已吃到布叮,接着咖啡茶也来了,就催着晋芳说:“时候不早,我们还是走罢。”晋芳也立起身来,向乔家运拱拱手说:“深扰了。见委的事,明后日听信罢。”
乔家运因尚要在公园鬼混片时,也不再留。晋芳和云麟正走出大门,看见稳子拿着一盏亮晶晶的玻璃灯,正候个着。因为三姑娘知道晋芳在公园,特差他来接的。晋芳对云麟道:“我们正想喊车子,现在稳子来了,我就和他走走。老贤侄,你先坐着车子回去罢。”云麟遂别过晋芳回去。晋芳和稳子,在街上慢慢地走着,一面问他些幼年的家庭景况。稳子年轻,也不知说话轻重。到了伍公馆里,并没有和晋芳说话的机会。今见晋芳问他,只有不知道的不答应,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了。说:“到我爹要害富大少爷的时候,母亲曾和他争论说,你害了富大少爷,还不要紧,伍大老爷是我们的主人,一衣一食,都靠着他,现在虽只不在他公馆里,那二太太手里的每月三十千文,是从那里来的,如果伍大老爷有了什么不是,我们还靠谁呢?我爹笑说:你是个妇人家,那里知道这件事情,我若把富大少爷去出首,拿到了人,我的功劳,至少也可以得到个大八成知县。伍大老爷若犯了事,我一运动,就可以当得伍大老爷的差使,那二太太说不定还是我的人呢。伍大老爷想想,这事我爹应该做的吗?”
晋芳听到这一段说话,按着小翠子自缢那一天的情形,心里恍然大悟,要想赶回去和朱二小姐大闹一场,仔细一想,小孩子的话,如何作得凭据,闹起来,反而叫人笑话。我只要此后不去理她,他自能知道我的用意。心里想着,又不和稳子说些什么话,也不去听他。走到门口,伍升来开了门进去,一直走到三姑娘房里去。这时三姑娘正和淑仪在那里做针黹呢,看见晋芳走来,还疑惑他吃醉了酒,走错路咧。淑仪忙着起身说:“父亲回来了么?今天在什么地方吃饭?我们等了好一会才吃饭,就叫稳子来接,父亲看见了没有?”晋芳说:“看见了,同回来的。”三姑娘道:“你吃过酒么?醉了么?”晋芳道:“哪里会醉呢。我知道今日你疑心我为什么到你房里来呢,我停一会还要报告你一件事咧。”
淑仪见父亲要和母亲谈话,就告辞了回自己房里去。这里晋芳看三姑娘,徐娘丰韵,稳重端庄,比朱二小姐那种骄矜的态度,真有贤不肖之别了。三姑娘见晋芳呆着脸看她,有点不好意思起来,遂说:“时候已经不早了,看你醉薰薰的,不如早点过去睡罢,有话明日也好谈的。”晋芳笑道:“好人,我今日不出去的了,这里难道不是我睡的地方吗?”
三姑娘红着脸说:“这是什么意思?你出去之后,淑仪去看姨娘,见她像是哭过的样子,但是她也不肯说什么。现在看起来,你们真是有过口角了。你们相处已久,就是有点意见不合,也不可就此生分起来。我是清净惯了的人,年岁又大了,你又何苦再来缠我呢!”晋芳道:“理她呢!她做的事,只有她自己肚里明白,只恨我自己从前糊涂。自从和她好了,就和你生疏起来。哪知你竟是个好人,我现在才明白过来,请你不要因为从前的事恨着我呢。”接着就将稳子的话一一和三姑娘说了,三姑娘道:“已往的事情,何必再谈。只要以后防着她些就是了。至于你今天要在我房里呢,你是已经十余年不进我的房了,今夜依了你,明日不但自己难为情,就是家人也多要当作笑话咧。你听我的话,我送你去罢。”
晋芳听说三姑娘要送他出房,他就装着少年时候的老脾气,索性连衣服也不脱,睡在床里去了。三姑娘终究缠他不过,少不得依从丈夫的意思。这一夜的事情,我不敢学那小说家的老套,说一宿无话,只是拿后面的事证明起来,可以拿红楼梦的一句话,道是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了。这也是伍家祖德不衰,晋芳为人尚无罪孽,应该不做若傲之鬼。这是后话,且暂不题。且说云麟别了晋芳之后,坐车回家。到了母亲房里,看见他姊姊绣春,正和他母亲说家常呢。柳氏、红珠都在那里侍候。云麟叫过了母亲,就和绣春说:“姊姊什么时候回来的?为什么不常到家里走?”
绣春道:“我哪里这么好日子,他们老夫妇现在虽不似从前那般虐待,但是家中上上下下的事,哪一件不要自己去做。倘若时常回来,他们又不知要闹到怎样了,我到还不如不回来,还得个耳根清净。其实我哪里这一刻不想着娘呢。”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。云麟道:“阿呀天呀,你为什么专门保佑着恶人。像他们这两老,就应该立刻饬命阎罗王,派两名阴差,将他拿了去。那是姊姊就可出头了。”
秦氏忙拦着他道:“你这话真正没有道理了,幸亏天老爷没有听见,若给老人家听了,怕不先派人来捉你。你要知道天生一个人,就有一个人的寿命。寿命不绝,哪里会死呢。像你这种赤口白舌的咒人,也不像个念书人的口吻。”柳氏道:“亏你是个念书的人,连四书上所说的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两句书都忘记了。”云麟笑道:“好了好了。我不过说句玩话,母亲责备我也彀受用了,你也拉出一车子的书和我讲。罢呀,我向来佩服你是个女博士,母亲从前还叫我拜你做老师呢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绣春道:“弟妇的话,到是很有理的。他们虽则待我怎样不堪,我终究是他的媳妇,也只好顺从他们。如果因为他们待我不好,我就存了另外的心,我又算得是什么人,也不像我们秦家教训出来的女儿了。”
云麟听了,忙向绣春陪着礼说道:“罢罢,这都是我的不是。刚才引出了一个女博士,如今又引出一个女圣人来了。我很情愿听着你们的教训呢。”说着又走过来向着绣春脸上一望,见她面色黄黄的,憔悴得很,不似从前丰满,忙说道:“姊姊为什么今天脸上气色不好?并且说起话来也像没有精神似的,不要有了什么病?”红珠在旁边笑道:“我们刚才也问过了,恐怕不久就要请你去做舅舅呢。”云麟拍着手笑道:“巧极了。今天我到姨父那里去仪妹妹问你好么?我说你近来是病恹恹的。姨父说不要是有了身孕,将来还要来扰我的汤饼筵咧。现在你这样说,姊姊又怀孕了,我们何妨学那旧小说子上说的指腹为婚的故事呢。并且我愿我们亲戚中的女人,大家都同一个时候怀着孕,那时吃起汤饼筵来,才热闹哩。”
绣春、红珠都红着脸说道:“凡事到了你嘴里,就有这许多话说的了。”秦氏道:“那么没有。就是生麟儿的那天,你三姨娘偏偏这一天生仪妹妹,把个外祖母和舅母,一个身子在那里,心在这里,一个身子在这里,心在那里。真真急煞了。”云麟道:“姊姊身上有了孕,自然是一件喜事。想我那姊夫,待你比从前总要好些了。”绣春道:“他呢,还有什说的,终是好一阵,歹一阵的,说起来。我到搁着正经事不谈,玩着说闹话,今日我回家,是他逼着我来的,还要求着你一件事呢。”云麟笑道:“罢了,他来找我,必定没有好的事。亲姊姊你去和他说,免劳照顾罢。”不知田福恩叫绣春来求云麟的是什么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十二回黑吃黑乔家运欺人冤报冤田福恩丧父
却说上回书中,说到田福恩逼着绣春来家,求着云麟一件事。云麟也不问皂白,就满口回绝,说得绣春默默无言,大有嗔怪之意。云麟老大不过意,说:“姊姊像是生气了,我不过说着玩呢。其实姊姊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姊夫既然逼着姊姊,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,岂有不承认之理。”绣春听了,才回嗔作喜说:“你说的话奇了,我何常怪你来。这是他平常作事太不成人,也难怪人家不信任他。不过这一回托你的,也算是件正经公事,所以我才肯回来和你说呢。”云麟道:“姊姊说了许多话,全是空文,究竟他要托我的是什么一回事呢?”
绣春道:“现在还是闲着,这里又没有外人,我把今日一番奇形怪状的说话,告诉你们,真是又可恼又可笑咧。今日午后,他从厂里回来,没头没脑的向着我道:你知道我们扬州的乔家运这个人吗?我还是幼年时候,在家听见你说过乔家运在书房里的笑话,知道不是个好人物,便嗔着他道:你问的也太稀奇了,我是个女人,那里会知道外面的事。他说我因为知道他和你兄弟很好,所以我问你一声,你要知道现在我虽在工厂里办着事,每月收款不多,那外面的用项着实不小,已闹下许多亏空来了。我那死人老子,他偏不肯死。白搁着银钱,不许我用,我怎样混得过去。好了,现在赚钱的机会来了,你不见我前回忙着选举,那白花花的银圆,都望我衣袋里滚进来的时候吗?那时我何等精神。我记得曾经替你做过一件蓝布外褂的呢。我道这些从前的事,又说他做甚,有什么关系呢?他道:现在又要办选举了。我道:原来你又得着选举的什么职务,所以这样高兴。他说职务虽没有得着,已经有些意思了,但是还要借重你的大驾咧。我自从去了到今年,这许多时候,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客套话,也很奇怪,就说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事?你也该说个明白呀。他说,只回办选举,我原想借着前次初选当选人的名义,托着人向县里运动个调查主任,那人去了一趟,竟不成功。今日我听见乔家运正去找你兄弟,请他代求你们贵亲戚姓伍的,向县里去说,这事是不成功的。我想他既托着你兄弟去谋的事,在他面上荐个把调查员,他必定不好推却,所以要叫你赶快回去,向你兄弟去运动,迟了恐怕给人家抢了去。我前回曾经听见你说议员的权势很大,当他是件正经事,就答应了他,他就逼着我换了衣服,替我叫了一部车子,还向衣袋内拿出十个铜子给我做车钱呢。”
云麟笑道:“姊姊今日到可谓得着异数了。他们的消息,真是灵通。今日下午的事,他预先就会知道。人家说他们有耳报神,我语他们都藏着个樟柳神呢。好在老乔的事,果然是托我的。只要他成功,姊夫的事没有不成功的。姊姊明天回去,就叫他安心等着罢。但是有一句话,姊姊听了不要多心,姊夫的事成功了,也不过做个轿夫,姊姊不要又同那年怪着兄弟,那真是冤枉呢。”说着哈哈大笑。绣春说:“好兄弟,你不要刻薄我了,我哪里情愿有你怎样一个姊夫呢。”
秦氏道:“麟儿你的话愈说愈不像了,姊姊难得托你一件事,你答应也好,不答应也好,又何苦当着你姊姊编派姊夫呢。”云麟道:“母亲不要认真,我和姊姊多时不见了,不是这样取笑取笑,叙些天伦乐趣,到像是生分咧。”说了又和绣春谈些家常,见黄大妈来说,玉姑娘醒了,柳氏听见也就回房。秦氏见天时已经不早,命红珠也去。云麟先到柳氏房中,和玉凤儿调弄一回,仍回红珠房内安歇。次日绣春回去,田福恩已在家里等的正不耐烦。见她回来,赶忙问他事情怎样?绣春见他急得什么似的,故意呕他道:“这事恐成画饼了。”田福恩急得跳起来道:“他是我的小舅子,你是他的姊姊,难道求他这一点事,他都不肯答应么?若是他不肯帮我的忙,让自己和他闹去。”
绣春道:“你又要错怪人了,他哪里会不肯呢。你这件事,第一要姓乔的做了个调查主任,他才可以给你推荐。姓乔的主任,又要姓伍的肯替他去说呀。现在姓伍的不肯到县里去说,叫他有什么法子好想呢。”几句话说的田福恩默默无言,一面鼓着嘴,一面只顾拿着手搔他的癞头,坐着发呆。绣春见他这种情形,不觉噗哧一笑。田福恩听见绣春笑了,就恶狠狠地指着绣春骂道:“你这人真麻木呀,我的事情不成功,你也该替我打算打算。我正急着,你到笑了,你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?”绣春急忙拦住他道:“外面的事,我如何能彀替你打算呢。这是你求人的事,你还和我这样汹汹的,你还想我替你帮忙呢!”
田福恩忙笑着说道:“好人,你果能代我想法,我就替你倒洗脚水都甘心咧。”说着就趴下去磕头。绣春道:“呸,你这样丑相,若给外人看见,岂不闹成笑话。我索性告诉你,免得你悬心。”就将昨夜云麟答应的话,一一说了,喜得田福恩连连向绣春作揖说:“我的娘,你原来和我取笑,你何不早说,我也不至于得罪你了。”说着又向绣春作了一个揖,弄得绣春只顾抿着嘴笑。田福恩道:“这时我厂里还有事,暂时别过你,夜里我再来陪你的罪。”说毕,头也不回,竟自去了。过了两天,乔家运的调查主任,居然到手。云麟就去找他,介绍田福恩做调查员,乔家运听了,心里一动,忙笑道:“老哥介绍的人,兄弟敢不尊命。况且田先生又是上一届办过选举的人,自是熟手,我正可以借重着他呢。”
云麟听了,自是欢喜,忙到绣春那里报告了。后来扬州五段调查员发表出来,田福恩居然也在其内,他就兴高采烈,忙着他的选举,连工厂里也不大有工夫去。后来因此工厂里就出了一种毛病,几乎不把萧盐商几万银钱的捐款化为乌有,这是后话,暂且不题。且说扬州的办理选举,自从第一届的时候,就发生了许多弊病,以后便牢不可破,虽则上回书中,乔家运曾将各种弊窦,略述一二,究竟如何,读者尚不甚明了。我就趁这时期和读者谈谈,到也是揭破地方黑幕灌输常识的一个好法子。
原来扬州这一班办理选举的人,也和在衙门里当差役的收着徒弟一样,正经由县里委任他做调查员的人,本来没有几个,那一种要想替他们做走狗的,却不知凡几。不问那一届选举,都是他们帮着去做,并且成了世袭的职务。十个之中,难得有一个生人加入。即便有了生人加入,他们也要来运动着和他们一起。你若不是见机而作,必定给他们排挤而去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他们认这选举的事,是一种固有的营业,多一个人加入,就少分了一种利益,所以固结团体,不容他人插足。即如我这回书中所说的田福恩,他从前也是调查员之一,讲到调查的手续,除了着他们手下的这班走狗,胡乱拿着查验选举的条子,在各家门首贴着敷衍面子外,余馀的名姓职业,都从百家姓里面去翻着造出来的,所以一部选民册上,要想去证明哪个是真的,哪个是假的,无论何人,也不能详细考察得出来。就是县里当了选举监督的责任,虽则明知其弊,也不能揭穿其隐。咳,国家视选举为要政,若辈反以选举为生涯,言之岂不可丑。
即以田福恩而论,他上次因为得了一个调查员,就弄着许多选票。后来又弄到一个初选的当选人,不但成全了他一个小绅士的资格,就是他东奔西走,替人抬轿子的轿钱,也不知赚了几百元。利益既厚,自然格外关心。这一次得了选举的消息,他就早已托人在县里打听,才知道委的筹备主任,是许道权,赶快托人介绍,要想谋一个调查主任。那知许道权认定这个差使是金银的窟弄,不肯徇情,回他说我的目的和别人不同,别人多以选票为目的,我却以金钱为标准,只要他能报效我大银圆若干,我就可以承认。在田福恩心想,这件事情,就和写个八字,第一撇尚未见面,我就拿着钱去报效,我又不呆,我不会拿这钱去嫖花姑娘去呢。那知后来居然会碰到一个乔家运,许道权的目的既不能达,田福恩要想做的事业,到给他成功了。
且说乔家运既然得着了调查主任,那一班调查员,都由他一手包办。许道权做人虽则厉害,究竟敌不过他的手段,有权反变做无权了。那调查手续,还不是仍照前面所讲的老例,等到册子填写成功,田福恩居然住了几百张选举票。他想如现在就把这许多票子卖出去,得款既属零星,究竟拿不到大好处。不如仍照从前一样,用点小小本钱,把别人的票子买得来,自己做了当选人。那时我只善价而待,等着有好的主顾,不怕他不拿着一千八百来孝敬我。就是做轿夫的时候,跑跑上海,也得出几回风头。因此就四面拉拢。说也奇怪,在上一次,他要选票,都一说就成。这一次却不然,问问这个,就说我的票子,已经有人接洽去了。问问那个,又说我的票子,连自己还不彀呢,接连碰了好几处,都是一样,弄得田福恩急的没法,想了许多时候,居然被他想出个方法来了,说:“这件事除非去和乔先生商量,我曾经答应他报效选票的,托他去说合,要他手里的票子让给我,想他也不好意思当面回却。”就立即坐着一辆车子,到乔家运家里来。事有凑巧,这日乔家运尚未出去,碰个正着。不过尚有许多调查员,在他这里谈的正热闹。田福恩捏着一把汗说:“不好了,这是我的绝计,如果被他们走了先着,我可失败了。”
乔家运见他来了,就很和气的招呼他。田福恩也就和众人都招呼了,然后坐下,听他们继续所谈的,都是些赌局。有的说我昨天盈着几多。有的说我昨天输了,只怪我手运不好。田福恩见他们并不谈起选举,以为我这一着,尚未给人窥破,自是高兴。不多时,这班人都散去了。乔家运就和他说道:“田兄难得光降,我们有好些时不会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我是今天专诚来拜访乔先生的。”乔家运道:“我们何必客套,先生先生的,怪不好听,你就喊我声哥哥,我就喊你声老弟罢。”又说道:“老弟此来不是为选票的事,和我有接洽罢。”田福恩道:“哥哥猜个正着,莫非你是神仙,预先知道我心里的事。”
乔家运道:“不是在老弟面前夸口,你我吃的是什么饭?干的是什么事?如果在我这选举范围里的事,消息不灵通,我还当什么调查主任呢!老弟,我知道你的主义,你想初选当选是吗?你现在究竟已经弄到了多少票子呢?”田福恩绉着眉头说道:“哥哥既然知道,我也不必瞒了,我只我自己的几张,另外跑了好几处,费了好几日,间绝是没有一点眉目。”乔家运拍着手道:“老弟,你错了。你虽则和我第一回办事,你难道连我哥哥的顶顶大名都不知道吗?放着我哥哥不托,偏去找寻别人,有什么屁用!你看我只要弄点小小手段,不怕你不成功。”田福恩道:“我原是来求哥哥的,这事总求哥哥作成,将来到上海和南京的时候,堂子里的花酒,总是做兄弟的来孝敬咧。”
乔家运故意想了一想道:“老弟的事,还怕做哥哥的不帮你的忙。不过仔细算起来,老弟自己也不过一二百票,我呢,已经有好些票子答应人家了,所剩的有限,情愿奉送老弟,也说不得什么酬谢,到是要和各调查员去商量让来的票子,他们是和老弟一样,有个目的,这到不得不叫老弟破费着几个小本儿。好在到复选的时候,不但拿得回来,并且总有一笔大大的钱好赚的。”田福恩道:“这事做兄弟的也想到,必须要花几文,但是仍要请哥哥替我计算计算,要筹划多少款子,才能办得到呢?”
乔家运拿着手指一五一十的算着道“阿呀,老弟你要买的票子多着呢。在别人去接洽,恐怕非五六百金不能买到,好在做哥哥的神通广大。只要说一声儿,不怕他们不把票子来奉送,但茶钱酒钱,是不可少的,至少算起来,也须得二百块银圆。好在你们宝号里,拿一二百元,也不算什么事,我明天听你的信罢。”田福恩起先听见要二百块大洋,已是吓了一跳,后来想到如若成功,至少也可得到一千八百,除了本儿,还有多数可赚,也不嫌价贵了,说:“款子呢,我准筹二百块钱来,交给哥哥,不过限定明天,日期太速。因为我那死人老子不管你什么地方要用钱,他总死住不放,我也要另外去筹划。限我三天期限罢。”
乔家运故意替他着急道:“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选举的日期已近,外面竞争的人很多,你迟一点不要紧,恐怕人家要卖票子的人,等不及呢。你既是这样说,我就等你三天罢。可是过了日期,我就不管。”田福恩欢喜非常,就千恩万谢地辞别了乔家运,回到厂里,要盘算这二百块钱,从何处设法。以前刘祖翼当会计的时候,我们同着嫖赌,那二百块钱,只消歪歪嘴不怕他不挪给我用。现在的会计,是个老古板,那里会成功呢。在这一夜,左右盘算,愈恨老子不死,现在虽则要想叫老子快死,也恨没有和杨蝶卿这种人,替他买砒霜,整整一夜未曾睡着。次日想回来和绣春要些饰物,他也知道绣春的物品,都给他卖的卖,典的典,已弄光了。遂无精打采的,在厂里坐了半天。忽然想起来说:“呸,除了死的想活的,我那年要换洋装,恨着向他要那白花花的洋钱,不是从他钱柜子里,飞到我袋里,又从我袋里,飞到那成衣铺子里去的么。”
主意已定,就一口气跑回家中。见店内静悄悄的,只有一个伙计,两个小官,见了他来,和他点头儿。他也并不理会,一直走到他母亲房里,也没有一个人。原来他母亲周氏,到张奶奶家里打麻雀去了。绣春因为刚吃过饭,作了一回呕,便懒懒的睡在床上。田福恩见左右无人,就想下手去开他父亲的钱柜子。那知扳摇不动,锁得紧紧的。正在去寻钥匙,这也合当有事,走到他母亲床前,见枕头下面露着一张白纸角儿,他就伸着手去一拉,见印着绿花黑字的纸儿,一大搭,这一喜非同小可,叫声惭愧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向怀里一塞,掉头就走,仍到他厂中去了。第二天,就将答应乔家运的二百元送去。乔家运说:“老弟你真运气,我给你各处说过,票子已经足数了。二百块头,却却分派平均,那时可以稳稳到手。不过我到也有一件事和老弟商量,你的事经我招呼,必定成功,我也要想当一当选,一则将来可以为老弟帮忙,二则我也想出出风头。计算票子,因为替你说的多,我自己反不够了。老弟现在尚有几百票,不如让了我,要多少钱,你就在二百元里头扣除了去,也是一样。”田福恩道:“做兄弟的事,都仗着老哥成功了,难道这区区数百票,还讲钱吗。我们一言为定,到了时候,我就统统填着老哥的名字罢。”
乔家运也向他道了一回谢。田福恩就走了。一面乔家运就邀集了他手下的一班健将,把二百元分配给他们,并且教他们票子上名字的写法,众人一涡风的散了,专等投票那一日去做事。田福恩回到厂里,心想老乔这人,也太厉害,我送给他二百元,帮我做了点事,他就要想我的票子,我留着自己用不好,何苦要送给他,我也不得不施点小手段,将来你可就认识我田福恩了。也就招呼他的一班走狗,嘱咐他们所有票子上,都写着田福恩。到了选举这日,田福恩也去投票,因为他不善写字,勉强写了一张。只见这日会场门口,很是热闹,就是人力车,也停了几百部,可见这天来的人很多了。走到里面,人已拥挤不堪,有的选将挽过松髻的曲辫子,拖在脑后。有的穿件破烂洋布长洋,身边不知藏着什么,走起路来,玎玎的乱响。其馀奇形怪状的人,也不知多少。又见自己手下的这班人,也都在那里投票,他就放了心,慢慢的挨进去。许道权、乔家运都在里面,他也就和他们鬼混起来。到了下午四点钟,才将票匦封好,各自散去。到第三日,就是开票的日子。到了这日,田福恩格外高兴,把他从前穿过的一套西装衣服,向当里赎得出来,穿在身上,拿着一根司的克,跑到会场里来,想做他初选当选的议员老爷。乔家运见他这种形状,已知其来意,不觉暗自发笑。这时候开票的职员,已经派定,二人检票,二人唱名,四人伏在案上,写唱出来的名字。那县知事,是本县选举监督,高高坐在上面,和许道权、乔家运讲话。田福恩也不上去招呼,只在检票的地方站着,听唱名。站了半天,腿也酸了,口也干了,唱出名来,有的是扬州著名的绅士,有的是许道权的,乔家运倒被他占了半数,并没一个姓田的。又等了半天,唱着一个田字,看了一会,又说了祸思二字。田福恩听了姓田,想是自己了,原来我的票子,都在后面。那知听到名字,又不是。不觉瞪着眼睛向检票员望了一眼说:“我们扬州有田祸思这个人吗?”
检票员见是田福恩,也就想到,忙高声叫道:“田祸思不是祸思,是福恩,因为福字写不清楚,变成祸字。恩字写不明白,变成思字了。”说得哄堂大笑。有的还喊着废票废票,直等到开票终了,除了他自己写的一票外,其余并不见田福恩一个字。是日乔家运果然当选,其余当选的因不是本书重要人物,不必再赘,直把个田福恩气的眼珠发白,知道上了乔家运的当,就拿着司的克在门口等着。停一会,县知事乘轿去了,乔家运也出来。田福恩就拿起司的克兜头一杖,乔家运却很机灵,老远的看见他恶狠狠的站在门首,已知道他不怀好意,也预先防备,忙将一杖避过,顺手一掌,原想打在田福恩颊上,那知一偏,正中在他癞头上,癞痂去了,鲜血直淋。乔家运趁他不备,一溜烟的跑了。原来乔家运早知田福恩是个无赖的冤桶,云麟介绍,所以心中一动。后来田福恩要买票子,偏去找他,落得拿他二百元来买自己的票子。就是田福恩那些走狗,也被他运动,所以开票时候,田福恩的选票,都变了面孔,投奔乔家运走了。但是田福恩事情既不成,白白的丢了二百块大洋,心里如何气得过,就怒冲冲的回到家里。这时周氏正指着绣春大骂说:“我出去了,你难道死了不成?我房里的钞票,会给人偷了去,你还不知道。”
田福恩知道二百元的钞票已经发作,就把司的克一掼,指着周氏说:“你不要活见鬼,你们藏的洋钱,自己管不周全,失掉了还要来骂别人。”原来田福恩拿了二百块洋钱去,当时并不发觉。隔了好几天,还是田焕想着,问他妻子道:“我前天交给你的二百块钱的钞票,你给我放在哪里?”周氏道:“你不提起,我到忘却这件事了,好像还放在我枕头边呢。”田焕道:“你也太大意了,这不是三块二块钱,可以随便放着。倘若露了眼,给人偷了去,那时这么样呢。”周氏道:“你也太过虑,放在枕头边的东西,还会不见,外面的物件,都要偷光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走进去向枕头边取钞票。那知把手伸进去一摸,不但钞票没有,连那包皮纸都不见了。连忙将枕头移开,被褥都翻起来,四面找到,却没有一些影响。自知出了意外的事,又痛又急,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。田焕这时正走到店里,听见哭声,知事不妙,赶快跑进来说:“怎的怎的?”
周氏哭着说道:“中了你的话了,我这包洋钱好好的搁在枕头边,不知道那个天杀的恶贼,摸进来拿去用了。”田焕跳着脚喊道:“我的话如何?好容易大前天做了二百块钱的交易,统统拿来交给你,你应该好好的替我收着,现在丢了,你知道我痛心不痛心呢!”周氏自己心虚,又受了田焕的话,回答不出,心里益发闷闷的,想拿绣春出气,却巧田福恩回来,帮着绣春,周氏就大哭起来说:“我到了你田家的门里,我并没有受过一点好处,你个老杀才,你当年没有我,你那里有这一天,你因为了二百块钱,自己闹的不彀,你还要串着小扣子来和我闹,我今天是不想活了,我抵庄拿着我的性命和你老杀才拼。”
田焕既失了洋钱,又受他妻子一顿骂,心里如何过得去。绣春要想出来劝,偏生被田福恩拦在房里,不准她出来。这时已惊动了邻舍及店里的伙计等都来询问情由,田焕遂对众人说明原委。当时劝的劝,说的说,议论纷纷。有的说到城隍庙里去罚咒。有的说请人圆光。闹了半天,仍旧毫无头绪。直等到周氏哭的倦了,田焕也无可奈何了,众人才纷纷散去。那田焕本来是一钱如命的人,今日无原无故的将二百块钱失去,心里不觉闷闷不乐,茶饭都减少了。过了几天,就病倒床上,不能起身。周氏劝他请个医生来家诊视,他不但不肯承认,就连他妻子也骂起来,因此一日一日的耽搁下去。田福恩仍旧天天混在外面,哪里还顾他老子的病,田焕虽则病在床上,心里还是记挂着店务,对周氏道:“我一生做牛做马,原是为着这小畜生,如今他竟不来看我,你看店里的人,哪个是靠得住的,如小扣子能料理店务,我就不用操心,他不成器,我的心可是白用了。”
周氏劝他道:“你静心养息养息罢。我看店里的人,都还老成可靠,断不至于乘你病中,偷偷摸摸。只要你病好,那几百块钱总也赚得转的。”田焕听了店里的人都老诚可靠这句话,就两眼望上一插,不省人事的昏过去了。周氏狠命的喊着好久,到了夜里,才觉回过来,嘴里模模糊糊的说道:“田焕,我却待你不错呀,你初到我店里的时候,你是什么境象,我好意喊得你来,叫你管理店务,并且准你夫妻都住在店里,不多时候,你们就丰衣足食,你也应该感激我。我死之后,儿小女小,我不望你报恩,只是替我照顾照顾,也是你一点良心。那里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,乘我死了,就欺他们孤儿寡妇,吞没我的财产,凌辱我的女儿,你还是个人吗!”
周氏听了这话,分明是云锦的口吻。这时田福恩尚未回来,绣春又是病着,半夜里房内只剩着周氏一人,愈觉得阴风惨惨,孤影凄凄,只吓得周氏索索的抖个不住,就跪在床前祷祝道:“我知道你是田老相公了。我们从前却有许多对你老人家不住的地方,但是我总求你老,君子不记小人过,我的媳妇,就是你老的女儿。我的儿子,就是你老的女婿。我们现在譬如替他们做伙计,死了之后,这份家产,还不是仍旧归还你老的骨肉。你老暂时饶他罢。若说阴间缺少钱用,我就去买两条锡箔,烧给你老用。”
田焕瞪着眼睛说道:“啐,你还想替他求饶,他做的事,都是你的主使。他的罪果不可饶,你这人亦何尝可赦。我是禀准阎魔王来的,我且和他到阎王殿上去算账。”周氏还想求情,又见田焕手指着门,说道:“不是差人来了,哦,我去,我去,请你们不要动手。阿呀,我去了。”说着又昏晕过去。周氏看着田焕神情不像,忙喊起绣春并外面两个伙计进来陪着。一面又差两个小官,拿着灯笼去寻田福恩。那田焕昏晕多时,忽的拿着两手,左右开弓的在颊上乱拍,嘴里杀猪杀羊似的喊起来,说:“阎王爷恕我。”分明是受刑的样子。连陪着的两个伙计,都不觉毛发悚然。不一时看他脸上已经红肿起来。周氏这时也无话可说,只哭丧着脸坐着。停了一会,田焕又悠悠的醒转来,张着两眼,四处望着,像是觅人的样子。周氏知道他的意思,忙走过来,田焕拉着他的手,有声无气的说道:“我是不相干的人了。我一句话告诉你,我们从前做的事,都是个错,从今以后,你也须改改,若照此下去,你的寿也恐不得长,你并须普告众人,一个人做事,总要问心无愧,如若不从良心上做去,都要和我田焕一样,不得好死。”说着又问小扣子呢?这时去寻的两个小官还没有回来,田焕等了半日,还不见来,就连连喘着气,大声说道:“咳,既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说毕那头上的汗珠儿就如雨的下来,一伸腿就去了。呜呼,正所谓蜂酿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。这就是守财虏的下场,那两个小官,各处找寻田福恩,最后到了一个赌场里,见他正在兴高采烈的天扛呀地九呀乱喊,看见小官进来,问他,说是他老子病重,他就狠狠地望了一眼说:“这是什么要紧,半夜三更,也来找我。他就是死了,管我屁事。”说着仍旧念他的天扛地九去了。直等到天亮,赌场散了,才同小官回来,那时田焕已经死了好久。周氏也无暇诉说,只得和他商量办理丧事。忽听得外面街上人声鼎淹起来,像是闹了乱子一样。欲知何事,且阅下文。
第九十三回加车租苦力闹风潮停工厂贫民绝生计
且说田焕死后,周氏正和田福恩商量办理丧事,外面大闹起来。田福恩忙跑出来一望,只见许多苦力,有的扭着辫子;有的拉着腿裤,着件背心;有的还拖着一辆车子,拥拥挤挤的往他店前经过。旁边看闹忙的人,都说自从黄包车发达之后,他这主人时常用着他们向外间生事,什么打店面哩,敲竹杠哩,就是官厅有时也奈何他不得。今天又不知是谁的晦气哩!原来这车行主人就是本回书中主人乔家运,他不是上回说过要整顿扬州的人力车,是他认为一种大职业。那江北车夫,是他认为唯一可用的奴隶。不料他照预定的方式做起来,果能如其心愿。不多时,扬州那种旧式的铁轮车子,已经淘汰净荆黄包车却逐渐增多,虽则另外也有人拿出资本来做这事业,但是改良车子,是他最早,所有车子,又是他的最多,他竟可以在扬州车子事业上执着牛耳了。这次投票,他又用着手段,叫那拉车子的人前去投票。居然得着当眩就是另外的当选人,也有些是他经手包办,所以他又进了一层,俨然以未来的省议员自居。在社会上的资格,又不觉高了一层。但是要想实行做省议员,自非空口说白话可以成功,并且又没有第二个田福恩这种冤桶,那种大的运动费,究从何处开支呢?他自个鬼精灵儿,与众不同,自会无中生有,想出事情来做,说:“我这笔钱,是不能不就本地风光,在那江北车夫身上着想。譬如扬州城里,现在也有人力车二千辆,每人叫他们担任一元的经费,也就是二千元了。不过要用什么名义才可以捐他们的钱呢?想了半天,就喜笑颜开自言自语的道:“乔家运,你真糊涂。这种问题,都想不出,还要叫什么乔家运呢。”就穿好衣服,慢慢的坐着车子,到公园里来。这时也有他许多同行,都在这里吃茶,看见他来,多起身招呼。坐定之后,起先不过说些空话,忽乔家运向众人说道:“我今日来找诸位,是有一件事,和诸位发表的,不知诸位可赞成?”内中有一个叫王少鱼的,车行里除出乔家运,要算他了,就接口说道:“你乔先生如有意见,当然是不错的,不过赞成与否,应该将这事发表出来,我们才有个斟酌呀。”
乔家运道:“我因为看到各种事业,都有一个总机关,如同公所呀,会馆呀,遇着有什么事情,都在这机关里解决。我们这人力车事业,在现今是算极需要的,车子也有几千辆,单讲那拉车子的人,至少也得有二千多人,对于外面的纠葛,时常是有的,没有一种团体的机关去对付他,吃亏实在不小,我们何妨也组织一个公所做总机关呢。”王少鱼道:“这事是与我们大家有益的,如何不赞成呢。”其余的人也都说甚好。王少鱼道:“不过我们也须得筹备筹备。”众人都说:“这也是应该的。就是将来组织成功,那公所董事,必定要推举乔先生担任的。”
家运听到大众赞成,心中自是欢喜,又想王少鱼这人,在车业中也算是个脚色,断不可少的人,我不如笼络他叫他投降在我的麾下,连忙说道:“这事今天不过是闲空提议过,一天我们还要开一个筹备会,那时我们再推举办事的人。王少翁的才干,我是很佩服的。并且这事也不是一二个人可以办得到的,将来还要少翁和诸位帮忙哩。”王少鱼道:“这话也是。只要乔先生拣定了开会的日期和地点,通知我们一声,我们是必到的。”乔家运道:“左右不过我们十几个人,我想也不必另找地方,舍间尚容得起。不过日期我们也须公决一下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做事须要爽快,最恨的现在有一班人,今天办这个,明天办那个,嘴里说的天花乱坠,到了临了,终究是一个老不成功。今天既有乔先生发起,我们就定了后天开筹备会,好么?”
乔家运本想赶快,听了这话,正合他的心意,忙说:“也好也好。只是今天不在此地的人,也须邀他们到会。现在筹备主任未经举定,一时也未便由个人出面邀请,最好由各位在相识的人里,自己互相招呼,格外容易些。未知诸位以为何如?”王少鱼道:“我们就这样罢,准于后天下午,到乔先生府上。”家运道:“这时天气已热,若过早了,大家多不方便,不如我们在四时以后开会罢。”于是大家又谈了些筹备的话,各自散去。乔家运这天和他们的谈话,虽则一时尚未成功,也算有了一半把握,心里非常得意。到了开会的那天,是扬州备有车辆出租的人,没有一个不到的。乔家运见人已齐了,就说:“我们可以提议事件了。”王少鱼道:“蛇无头而不行,今天就请乔先生做个主席。”乔家运也就立起来发言道:“我发起这事的意思,那一天公园里已经说过,就是这天未到的,经诸位转辗传说,想已经明白,今天也可不谈。不过我们要问诸位一声,这事究竟应办不应办呢?”众人都说:“这事是于各家都有益的,我们自然是赞成要办。不过我们办了之后,首先要定一个名称。还是称公所呢?还是称会馆呢?”当时议论很多,临了说我们还称公所罢。王少鱼道:“既有公所,我们应当先定一个章程出来。不过没有主任的人,也就没有负办事责任的人,所以我们今天的会,最重要的是先举出一个筹备主任,再举几个干事,这事就可依着次序进行了。”
乔家运说:“不错,王少翁的话果然是提纲挈领。不过我想主任一个是不彀的,不如另外再添设一个副主任,再举几个干事,这事就成了。”众人就依他所说,乱纷纷的推举着。结果乔家运得了筹备主任,王少鱼得了副主任,其余又推出了四个干事,并且公推乔家运起草这公所的章程。乔家运道:“说到章程,我已预先拟了一份,今既承推举,我就把章程拿出来给诸位商酌可用不可用?”就将章程拿出来读了一遍,在这几个人里面,要算乔家运是个杰出的人才,大家又无讨论的知识。只有经费一项,原定的章程,是每车一辆,捐银一元,作为开办基本金,此后每月每辆捐银二角。作为长年开支。众人以为要自己拿出来的,譬如有车子一百辆的,就要出一百块钱。有二百辆的,就要拿出二百块钱。这是如何办得到呢?不觉面面相觑,默坐了一会。乔家运知道他们有些误会,就说道:“这种捐款,不是出在我们身上的。我们有车子叫他们去赚钱,还要我们捐款子,我哪里来的这种笨想头。这是要叫他们拉车子的拿出来的,诸位请放心。这事只要我费点三寸不烂的舌头,和他们演说一番,包管他们个个情愿从腰包里拿出来咧。”大家听了才明白过来,还是这钱是他们出的,我们又何苦来反对,大家就都赞成。乔家运说:“这事业须向官厅立案,方能稳固。我就预备好了,一俟县里批准,再开一个成立会,并齐集这些车夫,要他们的车钱,没有做不到的。这时已经不早,遂即散会。”
众人都以为乔家运弄这笔捐款,确是为人力车公所内用的。哪里知道他另有作用呢。乔家运等大家散了之后,提起笔来,做了一件呈县备案的呈文,不多几时,就批了个准予备案,还颁给了一张保护公所的布告。此后扬州市上,忽然发现了一块招牌,就是扬州人力车公所。内中的人物,第一个就是总董乔家运。他办了这事,可算心满意足。不过那每辆一元的捐款,尚分文无着。仔细想了一个计划,必须如此如此,约隔了四五天,就嘱咐一班包收车钱的去召集他们说,后天大早,在教场空地上,等候人力车公所的总董乔家运先生演说。你们如果要想吃这碗拉车子饭的,都不能不到。起初大家听了,都不知为什么事,又不知道什么叫做演说。偏偏这几天警察和车夫作对的很厉害,遇着点小小事情,不是拿着那根棍子在腿上乱敲,就是拿着脚向他们乱踢。凶的警察还要硬拉着他往局子里罚洋钱。他们正苦得叫天不应,无法可想,那知后头又探听得说人力车公所每人要叫他们缴纳一块钱的捐款,个个就不平起来。
到了这一天,大家约齐了,想和乔家运去为难。这天就是田焕死的第二天早上,你想街面上一个大早,凭空成群结队集合了许多苦力,闹热不闹热呢。这一班人到了教场里空地上,只见乔家运、王少鱼等好多人,已经在那里候着,旁边还站着许多警察,并且借了那摆医药摊的几条板凳,又向点心铺子里老板借了几扇牌门,搭起一座台来。他们就在这上面一站。那知江北来的车夫,虽是粗鲁,到也懂得些规矩。知道这处不是他们上得去的,就在台下面一围,且等他们说些什么,这要说出捐钱的问题,我们就闹起来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将他们拉下来,打他个稀烂,看他们还能跑了不成。这是车夫里面小铁牛阿三和赛飞腿小六子等几个人商量好的。大众也只等他们号令,一齐动手。
那台上的乔家运,却不慌不忙的说出许多话来。他道:“诸位啊,你们虽是一班苦力,拉车度日的人,也是我们同胞的弟兄呀,我瞧你们一天到晚拉着车子,东跑西走,能赚到多少钱?遇着了不知好歹的坐客,价钱上起了交涉,或是遇着那不知退让的老幼,撞在身上。或是走错了路,或是失点了灯,一撞着穿黄衣裳的警察先生们,你们就晦气了。那当头一棒,吃些小痛苦,还不算什么,这要拉到你局子里去走一趟,至少也要罚几块钱。这不是我凭空捏造,你们想都是尝着过滋味咧。这都是没有一种机关保护你们的原故。你们这穷而无靠的人,如何能彀敌得过呢。我们所以设立这个公所,是为你们而设,你既有了公所,你们有苦处,我们好替你出头了。你们有事情,我们好替你帮忙了。这事实在和你们有利益的,不过你们既享了权利,也应该尽点义务。每辆一元的捐款,在现在拿出的时候,果然觉得痛苦。若到了后头,你们就知道利益不校”
正说到这里,许多人就想动手。那赛飞腿和小铁车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,忙向他们摆手儿,不叫他们动手,立刻就答应了说:“这点点捐款,我们是应该要拿出来。”回头就对许多人说:“弟兄们,你们须知道这钱,并不是他们白用的,用了我们的钱,他们就应该替我们出力。譬如拿到警察局子里去,这一块二块的钱,少罚几次就得了。”大家见为头的两个人既经答应,自无话可说,一哄而散。各自拉各人的车子去了。过了几天,居然这二千块钱统统缴来了。每月两角的月捐,亦已承认。乔家运平空得了这种巨款,只有和王少鱼鬼鬼祟祟的笼络了些,其余俱暂时搁在他腰里,预备购买选票。无如天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,做到了第一步,就想做第二步了。乔家运看到第一次捐款这样顺手,以为他真认我为衣食父母,不敢违拗。又想公所初次成立,对于各股东,也要做点事业出来,显显我乔家运的手段。因同王少鱼商量说:“我们扬州的车租,实在太便宜了。在我的意思,每月尚可加他们的车租。”王少鱼说:“我们刚刚收了一种捐钱,又要加他们的租价,恐怕不答应罢。”
乔家运笑道:“少翁你胆过小了,这种事情,也不必和他们商量,只须门口出一张布告,每月加租价一元,一面责成收租钱的照收,如有不答应的,先拣几个向警察局里一送,还怕他们说半个不是吗!”王少鱼道:“不是我胆子过小,恐怕这班人不是好弄的,闹点风潮出来,到不是好玩哩。如乔先生一定要做,那布告上请乔先生单独立名罢。”乔家运道:“这个自然,请少翁放心罢。”隔了两天果然人力车公所出了一张加车租的布告,那班拉车子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,忙去寻那小铁牛赛飞腿说:“可不是我们前天依了他的话,又得步进步了。如若再依了他,那不是我们的饭都给他们吃了。”小铁牛道:“他们果真没良心,得了我们一种钱,并没有替我们做过一点事,如今又要加车租了,还当了得。”赛飞腿道:“我都打听出来了,这姓乔的,真不是个人。这次加租钱,完全是他一个人的意思。我们擒贼擒王,只须找到姓乔的和他算账,把个公所捣毁了他再讲。以后要吃官司,我们大家一伙儿去。”
众人因为缴一块钱的捐,已经恨极了。这次再加车租,正是切肤之痛。听见赛飞腿的话,也不管事情厉害不厉害,齐打伙的轰雷也似答应一声,一涡风的跑到那公所里去。乔家运合该倒运,这天正独自一人在公所里坐着,预备那加车租的进账。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,脚声动地的跑进来,声声口口要姓乔的出来说话。乔家运知事不妙,要想从后门溜之大吉,那知说时迟,那时快,有几个人先跑进来,看见乔家运的影子,像是要跑走似的,就赶快进来,一把抓住,接连又是三四个人,也跟进来,见了这种情形,就前推后搡的拉将出来。这时人多口杂,那里禁止得住,后面有人看见了,以为前面的人已经动手,自己那肯落后,口里喊着打打,手里就那将公所里的门窗版壁桌椅凳子,打个稀烂。
那乔家运被人拉出来,正遇见了赛飞腿,他原是个江北臬匪,杀人不眨眼的,看见事已闹成,还是收不小了。一只手就拿起一只已经敲断的桌脚,在乔家运头上当头一棒,不打紧,到把乔家运满肚皮的诡计,和着血液,直冒出来。再加旁的人又孝敬了他一顿皮榔头,这个时候儿,就是强健结实的人,也挡不住,何况他究竟是个柔弱书生。这时乔家运真可以叫他乔倒运,虽则未曾打个稀烂,那魂灵也只好挟着他未来省议员的资格去拜访阎魔王,向他算账去了。当他们闹到公所里去的时候,至少也有几百个人。那区里的警察,赶快出去弹压,那里禁止得祝后来又立即去报告旅部,派了许多兵来。那时人打的打死了,走的走了。等到警察进去一看,才知道出了人命,连夜拿人。那为首的几个,各同赛飞腿、小铁牛等,早已不知去向。后来也只有胡乱提了几个,送到监里了事。可怜千古英雄,而今安在。乔家运的一生,可谓占着便宜,末了竟不能逃过这场劫数,也可知天意难容了。
如今且说田焕做了半生牛马,自从占据了云家的店产,也不过二十余年,虽有积蓄,究竟不十分富厚。田福恩对于他父亲去世,也不在意,到是以后所有财产,都可由他执掌,心里甚为欢喜。偏偏周氏也是一个吝啬不过的人,所以田焕的丧事,也不铺张,只草草了事,吊丧的不过云麟等几家亲戚。那知周氏自从田焕死的这天晚上,亲耳听到云锦显灵一番说话,心中老大吃了一惊,也就此得了一病,等到田焕丧事了结,周氏也就上床。田福恩依旧天天在外嫖赌,忙得绣春带着病躯,料理一切。不多几天,周氏也就一命呜呼。这个时候,正是乔家运被人打死的日子。田福恩得了这个消息,不觉大笑起来说:“这个死鬼,前日欺我太甚,也有这一日。”
不知过了几天,他自己工厂里,接连的派人来找他去,说是经理王先生专等着讲话。这时可巧田福恩尚未出门,听了这话,心里有点发虚,就慢慢的披了一件白夏布长衫,也不坐车,就匆匆的走到厂里,见王少和会计都在那里,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,也夹在里面,不知说些什么。王少见他进来,略欠了欠身说:“田先生请坐,我们正等着你哩。你做的事,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。不过太闹的顾前不顾后了,萧盐商等拿出了一万五千块钱来,办这工厂,把大权托付与我,我以为你和从前的刘先生,都是先前同志,所以把银钱和购买材料的权,托付你们。刘先生死了,我又把工厂的事郑重托付过你。因为你是一个开办就在里面的人物,那知你这几个月,厂里头完全不见你个影子,弄得各事都糟了。这话暂且不谈,我且问你,前时你划了银子去办材料,那材料究竟办在那里?现在连工人要求发给出去工作的物品,都没有了。我想就是发给过的,也有做好的成迹,如今在那里呢?你就是不办,那些银子又花到哪里去了呢?”
田福恩起先听了这些话,脸上一红一白的,也不好回答。想了半天,已打定了主意说:“王先生,这事呢我固有些不是,但是如今想起来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。我亏空了几个钱,我拿出来赔补我的亏空,也就没事了。我虽穷,我还有一片铺子,大约折变起来,也就彀了。你也何必怎样着急。”王少道:“你到说的轻描淡写,你可知道工厂里有了工人,没有工作,已经闹了好多天,这消息已经传入萧盐商耳朵里,现在已派了这位周先生来盘查我们的账目。不但我的面子被你丢了,连工厂的本身,都很危险哩。”
田福恩这时虽有无赖的本领,也吓的向瓜洼国里去了,只得红着脸说:“王先生,这事全凭你老作主,我用钱的时候,哪里知道会闹出这种乱子呢。现在只要你老出个主义,我总依着去办,不然也得去求乩坛里的祖师,和我们转圜转圜。我想菩萨慈悲,他必定会替我们帮个忙儿的。”王少见他说出祖师,不觉向他瞪了一眼,正待发作,只见那姓周的说:“这也不是二位凭空吵嘴互相推诿的事,我是奉敝东的命来查看账目的。田先生既然是工厂中重要职员,今日应该帮同将账目查清,我也可去复命。至于以后如何办法,只好听敝东的示下,再行决定了。”
著书的人说到这里,究竟这事的内容,如何发生,若不预先讲明,不免使读者诸君茫无头绪,我自不得不趁这周先生和田福恩查账的时候,将这事情发作原因,详细说明一下,免得诸君说我故意的藏头露尾。原来萧盐商起初拿出一万五千块钱的时候,原是信仰吕祖,爱屋及乌,连王少都受他们信仰,所以王少一提着办理工厂,就不费吹灰之力,一张口就得到一种巨款。但是那天空照相,这一件事,究竟是王少等串成的黑幕。天下事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无巧不巧的,这天萧盐商请客,偏偏请的就是季石壶、孙淑庵、孔小安诸人,席间无事可谈,大家就闲闲说起,萧盐商尚极口称道吕祖灵验,像是扬州地方,吕祖格外垂青,所以不到别处去,情愿终天的帮着王少。说的季石壶哈哈大笑,说:“萧先生,你还睡在鼓里呢。难怪人家说有钱的人拿出些钱,如同牛身上拔根毛。我今真相信了,你知道这天空照相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萧盐商道:“季先生,你对于这件事上,还有什么可疑吗?照相那一天,看的人真是成千成万,明明的看见杨竹村拿照相架子搁在空地上,镜头向着天空明明的见天空忽现一派红光,他就趁此把机关一纳,隔了两天,居然云烟满纸、态度萧然的一位吕祖仙师,现在照相纸上,一一分送与人,事后也有人传说那天的红光,是城外柴篷失火,但是他的失火,为什么不迟不早,偏偏在照相的时候失起火来?就是果真是火光,说不定还是吕祖爷借着火遁,到此受他们这么一照,可以把他老的真容传布世上。季老先生,你是年届古稀的人,也该修养修养,何苦来轻薄他们呢。”
哪知这位季老先生,偏生是生成的一牯牛性,吃了人家一两句,必定驳倒他才知爽快。今见萧盐商说出这样话来,不觉冷笑道:“萧先生这也难怪你,你老杂事多,如何省得。我曾记前几年浙江温州地方,有一个绅士,叫做什么班远生的,死在普济轮船里,后来托梦出来,说可以魂灵照相,居然成功。那时上海有个《时新报》上曾将这照片印出来,我也曾经见过这张原照片。但见烟云里面,须眉毕现的影着一个鲜龙活跳的班远生,哪知不到两三天,那春申报上的蝴蝶隐士,居然用科学的研究,在常识栏内登了一段详详细细说明,说这种照相,只要有这人的照相,就可影出来的,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。所以我在当时已经疑惑,等到照相送来,我就细加研究。萧先生你也想想,吕祖是位仙师,自能返老还童,但也应该鹤发童颜,道貌盎然,方称得起他老人家的尊像,我细看这照相,只见童颜,未见鹤发,这五柳长须的部位,也生得十分勉强,所以我就断定他分明是用一个小孩子扮成吕祖,用科学方法照出来的。那天空照相这一场,全是哄人。请问你照相那一天,曾看过他那照片不曾?”这几句话说得萧盐商满腹狐疑。席散之后,他就走到供吕祖的那间屋子里,拿着红烛向那张吕祖照片,细细看了一回,居然有些像季石壶的话,又细细参详了一下,不觉恍然大悟说道:“这还了得,他们竟多数人串通一气,骗了我们一种大宗钱财。若到法庭上去告他个欺诈取财,他还跑得了吗。哼哼,你看我饶了那个。”
第二天就请了几个共同捐款的人,商酌了一下,都说这事要办不难,想他们既然哄骗我们的银钱,必然自各人分散去了,现在所办的工厂,一定是遮人耳目,有名无实的,我们只须派人到工厂去查账,有了什么弊窦。好在王少领款子的时候,给我的收据尚在。只须到县署里去讲一声儿,怕他不拿来治罪。这就是萧盐商派了周先生来查账的原因,交代清楚,暂且不表。却说周先生在工厂里查账的结果,田福恩在材料上面亏空的款子,不过一千有零。加以已死的刘祖翼,也用空了二千光景。所有厂内实在开支共计四千元左右。尚有七八千元,都在王少手内。查明之后,周先生就连簿子一同带去,向萧盐商复命。王少见事已不妥,就拉田福恩说:“兄弟,我先前向你发几句话,原是当着姓周的面不得不如此,总之我们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,你这点点亏空,都在我身上,给你弥补。我今天尚要赶紧去筹备款子,免得他们多说闲话,讨没趣。不过今天厂里既闹了事,连工人都已知道,若没有一个紧要的人在这里镇压镇压,工人闹起来,我们愈加吃不住了。好兄弟,你不要急,厂里的事,我今天就交给你。款子的事,都交给我。明天午后,准可送到。我们且对付过了这一次,再想别的做,也不迟。”
田福恩到这份儿,也除了依着王少的话外,正无法可想,只得唯唯的答应。王少就拍拍屁股走了。那萧盐商原恨的只有一个王少,到了周先生复命,还带着个田福恩,想起从前请酒的时候,他也在座的,一不做,二不休,把这一班无赖棍徒,统统葬送起来,免得后来的人,再看想我们的钱。原来有钱的人拿出几个钱来,到不打紧,若是欺骗他们,像是倒了他们的牌面,就恨如切齿。当下见证据已有,就连夜命人办了控告的呈文。第二天早晨,亲去拜会知事,将呈文面递。扬州的盐商,本来很阔,那乾隆皇帝下江南,盐商接驾的时候,连皇帝都羡慕他们那种势派,还当了得。现在势力虽不及从前,但是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盐商面托的事,一个县知事,哪里敢不承迎恐后。所以等到送客之后,就亲自写了版票,派江、甘两县差人四名,到工厂去拿人。这时田福恩正吃过午饭,呆呆坐着,专等王少的款子送来,可以了事。哪知忽的来了四个差人碰个正着,就对田福恩说:“田先生,正在厂里。事有凑巧,省得我们去找。王先生呢?”田福恩道:“他回家去了,尚未来过。”差人说:“县里来请你呢!”
田福恩虽则曾经做过议员的轿夫,见识自然与前不同,但和县知事从来未曾打过交道,今日忽来请他,如何肯去。那差人便发话道:“田先生,你也知道点儿好歹。”说着就拿牌票出来在他面前一晃说:“这是什么东西,今天你去也是如此,不去也是如此。我们来了半天,也不见一点茶水。”田福恩已经着忙了,见说要茶水,就大声喊人到茶,哪知这时厂里的人,都已溜之大吉,那里还来招呼。那差人叽叽咕咕地说着,看他这大的年纪,不料尚是雏儿。又有一个说道:“不是雏儿,倒是个混蛋。他家人铺子开着,我们先搭了他进去,不怕没有油水来孝敬我们。还得赶紧去找姓王的,给他跑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呢。”
三人都答应着,就不由分说,把田福恩如鹰拿燕雀的捉了进去。一面去找王少,果不出差人所料,他已经料理料理,卷着包子,到上海逍遥去了。可怜这些贫民,好容易得着一碗饭吃,被他们一闹,工厂停了,他们也从此星散。且说这消息传到绣春耳里,究竟不知何事,可怜她几天中间,翁姑相继逝世,丈夫又被官厅捕去,他又是一个没脚蟹,如何经得起这种风浪,只得坐着一辆街车,来寻云麟。秦氏见她来的厄突,又觉形色仓惶,不觉吃了一惊,忙问说:“大姑娘,你怎的?”这句话尚未说完,绣春的眼泪就如雨的下来,呜咽着说不出话。惊得柳氏、红珠,都忙来询问。秦氏还疑和田福恩有了什么口角,急着说:“大姑娘,你就是有了委曲,也不是尽着哭的事。你这样一哭,连我们都被你哭昏了。怎么一回事,且说出来,可使我们明白呀。”
绣春才慢慢地住了哭,把田福恩被捕的事说了出来。柳氏等自然替他着急。偏偏云麟又不在家。一面安慰着她说,急事缓办,我们总得替你想法。一面着黄大妈去找云麟。等到云麟回来,告知此事,云麟也为着急说:“这事须得先到县里去探听消息,究竟为什么事,那衙门里首的人,都是要吃油水的,也须打点打点,这是第一着。此外只得看什么事情,求伍姨父去向县里说情,或托人先行保释。这都是以后的事了。”
就匆匆的到县署里去探听消息,回来大家才知为的是工厂里亏空并且是诈欺取财的案子。云麟说:“今天就是伍姨父去说,也不及了,明天大早我准去求他。只是姊姊一个人,在那里多有不便,不如暂住在家。”绣春说:“店里的事,我也须得照应。况且二老尚在供灵,我如何住得下。”秦氏究竟爱女心重,心想柳氏有玉凤儿,红珠怀着身孕,都不能去。绣春一个人住在那边,如何放心得下,不如自己去暂时伴她几天,能得田福恩无事,也可以放了心,就将此意和云麟说了,绣春自然感激。秦氏就收拾收拾,当晚陪同绣春到田家住下。到了次日,云麟果真向伍家去托晋芳求情。哪知刚到门口,见伍升急急忙忙的走来,看见云麟,就站住说:“云少爷来了,省得我走这一趟。可巧伍家昨天夜里,又出了一件大事。”要知如何,且阅下文。